大登殿_叶广芩(全本)(11)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儿子说,我不跟您说话了,咱们有代沟。

  我说,最好!你以为我想说吗!

  回到家里,打开博美送的披肩,软缎质地,夹里,淡紫色,两头绣着藕荷色的芙蓉花,花心隐隐点缀着两颗小玻璃,做工jīng致,高贵素雅,应该算是我所有行头里的上品。打开衣柜在各件衣裳上比划着,好像件件都能配得上。

  我对儿子说,女孩送的礼物就是比男孩送的可心,上回我过生日你给我送的什么呀,一只流油的烤鸭子。

  儿子说,烤鸭子不好么?多实惠。

  我说,我血脂高。

  儿子指着披肩说,难道这个就好,什么颜色呀?

  我说,颜色怎么啦?

  儿子说,颜色不正,小老婆色。

  我说,你给我住嘴!

  晚上博美打来电话,感谢我下午的咖啡,告诉我说明天就走了,怕打扰我写作,不再来告辞了。又说,她在网上查了,中国最末一个状元刘chūn霖的女儿叫刘沅颖,嫁给了民国著名小说家徐枕亚,徐枕亚的代表作是《玉梨魂》,刘沅颖从喜爱作品到倾慕作者,得知徐枕亚妻子亡故,特别是读了他的悼亡词以后,更为感动,由此恹恹得病。刘chūn霖问女儿病因,刘沅颖取出《玉梨魂》让父亲看,刘chūn霖翻了几页说,“不图世间还有如此才子!”于是托人给女儿说媒,将徐枕亚入赘刘家。结婚时,徐枕亚已近五十,刘沅颖三十岁。

  (六)

  从天津回来的母亲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了,第二天一早就进了厨房,叶家厨房的排场让母亲暗自吃惊,至少它比南营房隆记小吃店的厨房要大四倍,光灶眼就三四个。锅里熬着小米粥,笼屉里蒸着肉包子,厨子老王在打jī蛋羹,羹里放了白果、jī肉和香菇。母亲问是给谁做的,老王说西边的二娘,母亲问老王一个月要买多少米,多少面,油、肉、菜的开销是多少,老王说府上的一切开支都是二娘管着,每月到了一号,刘妈就会把钱送过来,逢有另外开销,临时另外加钱,算得很清楚。母亲问刘妈是谁,老王说是二娘屋里的,叫刘可儿,跟着二娘一块儿嫁过来的,名为下人,实则是个女管家,屋里屋外,大事小事她全张罗……

  正说着,刘妈进来了,还没迈进门槛就说,老王,大早晨起来你就嚼舌头,二娘可是有日子没吃卤口条了,正念叨着呢。

  老王赶紧解释说,太太这儿正问每月的开销呢。

  母亲一看,进来的就是那天夜里在门口堵她的“夫人”,敢情不是什么“张芸芳”,竟然是女佣刘可儿,就觉着她有点儿欺主拿大。不客气地揶揄说,我以为您是夫人呢。

  刘妈是何等聪明的人,立刻听出母亲话里的意思,接过母亲的话说,我怎么敢称夫人,一个下苦的使唤人罢了,不是我们家小姐身子骨不争气,我可不愿意替她揽这一摊子,太太来了最好,来了也尝尝宅门里过日子的难处,跟小胡同里五斤面,二两油的日子是没法比的。

  刘妈话里带刺,第一层意思说明了张芸芳也曾经是大宅门的小姐,她本人是跟着小姐过来的,是随时要维护小姐利益的娘家人,不是一般女佣;第二层意思是贬低母亲的出身,话里话外透出了对南营房穷丫头入主叶家的不满。

  母亲这时候满意极了,因为刘状元的话在此刻得到了印证,妾就是妾,不能扶正。母亲还特别注意到了大家称她为太太,将西院的张芸芳称为二娘,就是说二娘到什么时候都是二娘,不会变为太太,尽管她为叶家生了那么多儿女,原则上说都是替嫡妻生的,自己没有抚养权,可不么,就是那位有权有势的慈禧老佛爷,够厉害的了,生了儿子还不得jiāo给东宫慈安养着,既然如此,那么这一院子儿女,她就是他们的妈,亲妈!

  三十岁的母亲在叶家找到了母亲的位置,媒人刘chūn霖在替父亲选择继室时,没给父亲找个撒娇犯嗲的小美眉来,也没给父亲找个徐娘半老的准老太太来,三十岁,既是母又是妻,合适。

  状元考虑得很周全。

  母亲等着西院的张芸芳来“请安”,却一直没见那女人露面,刘可儿见天到厨房端饭,花样翻新,翻得老王有黔驴技穷之感。细细算来,母亲嫁到叶家整整一个月了,一个月来她竟然没见过张芸芳一面,那位懂得四书五经的小姐,难道不懂得这规矩?

  母亲跟她的兄弟商量,陈锡元不会引经据典,只会从他的范围找经验,陈锡元说为这个他特意又看了回《大登殿》,那里头jiāo代得很明白,是代战公主给王宝钏先行礼请安的,王宝钏端坐在椅子上就没动窝,代战见过礼后,王宝钏才过来搀扶,两个人“呀呼咳咳”地寒暄了半天。目前西院的就是代战公主,咱们是王宝钏,尽管咱们晚到了“十八年”,咱们也是老大,老大自然要端着,本来人家就看不起咱们,咱们不能从一开始就跌了份。

  母亲认为她兄弟说得有道理。

  父亲的几个儿女都在外头上学,大部分住在学校,老大工作了,老大回来的机会最少,平时跑进跑出的只有老五,老五学校离家近,又把念书不当回事,他的影子在家闪得最多。

  这天,看门老张领进来一个巡警,巡警提着老五的书包,说是在巡警阁子里发现的,一看是叶家五少爷的,给送了来。这时候的五少爷正在学校“上学”还没有“下课”。老张对母亲说,这孩子得打,要是他阿玛在,非得扒光了衣裳在院里晾他的“大白菜”不可。“晾大白菜”是父亲整治他儿子们的绝招,无冬历夏,儿子们犯了大错就得脱得一丝不挂在院里罚站,光屁眼子让人参观的滋味不太妙,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知道害臊,所以谁都尽量不犯错。老五没记性,仗着他下头的兄弟老六早夭,很有倚小卖小的劲头,大错常犯,小错不断,他的“白菜”就晾得最为频繁,动辄便被责令到前院影壁前头站着。好在他不在乎,他说他身上的零部件大伙都很熟悉了,故宫里的宝贝皇上还得时不常从库里拿出来看看呢,叶家也是一样,要不大伙忘了这个宝怎么办。

  老五是天黑以后回来的,弄回一条白卷毛狮子狗,一进门老张就给打了预防针,说巡警来过了,书包早送回来了,留神太太的jī毛掸子,还说后妈打前妻的儿子往死里打。有出戏叫《芦花记》,《芦花记》就是后妈给前妻儿子拿芦花絮棉袄,看着蓬松,其实屁事不顶。老五问老张有止痛片没有,若有他先吃两片预防着。老张说他用不着挨打,也从不预备那东西。老五说那有点儿遗憾,便夹着狗一边往里走一边解纽扣,那些纽扣是母亲新给装上的,解起来挺费事。老五随走随脱,走到后院身上已经一丝不挂,只剩下耳朵上带着的兔毛护耳了。老五隔着门帘朝里头喊,额娘,今天站几十分钟?

  母亲一看老五这样,忙不迭地从屋里奔出来,不容分说就往屋里拽,让大兰快点儿沿路去找衣裳。其实不待母亲拽,老五和他的狗已经就势钻进了门帘子。母亲顺手抄来一条毯子就往老五身上披,嘴里心肝肉地念叨,绝口不提逃学的事。老五摸着母亲的脾气,得寸进尺地说,额娘,你不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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