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锡元摸出几个铜版,买了一套,给混混儿送过来。混混儿说,我说了油炸果子要刚出锅的,就忘了说烧饼,这烧饼都凉了。
陈锡元说,天太冷,大爷您凑合吧。这会儿您告诉我起士林在哪儿,行了吧?
混混儿说,您老搭眼瞧,就在我身后头。
陈锡元抬头一看,混混儿身后是一座非常洋气的小白楼,大玻璃门,两个穿制服的站在门口,在大风里挺得笔直,他简直不能相信这就是饭馆。
混混儿说,您老看嘛哪?
陈锡元说,我找起士林的匾呢。
混混儿说,那不是在墙上刻着呢嘛。
白楼圆形的门楣上有几个英文字母:KIESSLING
陈锡元哪儿认得洋字码,狗看星星一样装模作样审视了半天,对母亲说,姐,咱们到起士林了。
那京腔分明掺杂进了不少天津味儿,入乡随俗倒也快。陈锡元拉着母亲就往里头走,身后混混儿说话了,再给我碗豆浆,我告诉您一个天津的机密,您必须知道的天津机密。
陈锡元给了两个铜版,让混混儿自个儿去买豆浆。混混儿收了钱说,我跟您说,以后再问道儿,别管人叫大爷,天津没有大爷。
陈锡元问天津的大爷都哪儿去了,混混儿说,天津的大爷都在庙里头娘娘跟前儿囚着呢,是泥娃娃。真大爷得在它后头排着。您叫谁大爷,明摆着是说人家不是人。
陈锡元说,谢谢您指教,二爷。
混混儿说,这就对了。
陈锡元拉着姐姐往起士林走。起士林的玻璃窗户外头站着不少人,穿长袍的男子,裹小脚的妇女,领着丫头小子的乡下人,看拉洋片一样隔着玻璃看里头的人吃西餐。母亲对兄弟说,没吃过猪肉咱们看看猪跑就行了,别进去了。
陈锡元说,那不行,看和吃是两码事,就像我平时看巡警跟现在穿上警服gān巡警一样,完全是两种感觉,更何况咱们现在有钱,有钱gān嘛不吃?
母亲被陈锡元推进了西餐馆,他们没想到外面冰天雪地,起士林里面竟然温暖如chūn,找了半天火炉子在哪儿也没见着。厅里响着优雅的音乐,穿黑礼服的侍者托着盘子走来走去,小胯一送一送的,显得轻盈而有风度。后来我舅舅跟我叙述当时情景时,反复qiáng调说,人家上菜是“托”,不像中国的跑堂的“端”,举止不一样,给人的印象也绝对不一样,有种教养在里头。门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几个等座的人。母亲姐弟俩的装扮举止,明摆着跟起士林的氛围不协调。
侍者拿着登记簿问,先生贵姓?
陈锡元说,免贵,姓陈。
两人心里都奇怪,怎么吃饭还问姓名。侍者看了半天登记簿,问他们预约过没有,陈锡元不知什么叫预约,侍者告诉说就是提前定了桌。陈锡元说没有,说他打北京来,百十里的来还要预约?侍者说,要是没预约,您二位先在沙发上候一会儿,有了空座位我来请您。
母亲坐在沙发上,仔细观察餐馆内部,小桌,铺着洁白桌布,有鲜花插在瓶子里。藤椅,垫着丝绒厚垫。墙上挂着洋画,jīng着身子的女人横躺在绒布上。地上铺着地毯,踩上去,厚而软。吃饭的都很文明,小声地说着话,也有的在看书,看报。几乎所有的座位都是满的,铺子里没有鸟笼子,没有蝈蝈的鸣叫,也没有人在这儿大声划拳……一个喝“药汤子”的女人翘着小手指,正一小口一小口地抿。那小小的杯子依着母亲一口就完,可是那女的喝了半天,“药汤”竟然没下去多少。一个男的,用叉子在绕面条,把面一圈圈缠叉子上,填进嘴里。母亲想,用筷子比这个方便多了,多此一举,真是狗熊耍叉!。
坐了一会儿,陈锡元热了,他摘下帽子,解下围巾,抱在怀里。旁边女士,穿着露着半个肩的连衣裙,一双纤细的脚,丝袜子,小皮鞋,跟陈锡元那双姐姐给做的老头大毛窝成了鲜明对比。陈锡元把自己的脚往后缩了缩。
纤细脚的主人冲他笑了笑,那是一个蓝眼睛的女人。
陈锡元冲她欠欠身子。
侍者把姐弟俩领到一个靠窗户的座位,侍者要将陈锡元的皮帽子、围巾拿走,陈锡元怕丢了,死活不撒手,却又不知搁在何处才好,寻了几个位置,都不合适,最后终于放在脚底下。侍者手脚麻利地将一杯凉水和热手巾卷搁在桌上,又递过一个jīng致的本子说,这是MENU,您二位看看点什么?
陈锡元不知玻璃杯里泡着冰的液体是什么,拿来尝了一口,一闭眼推开了。展开热手巾,手巾很烫,很舒服地擦着,擦完了脸擦脖子,又将脑袋,鼻子使劲擦,连耳朵眼儿也没落下,都很认真地过了一遍,最后擦手,直至认为将热手巾使得很彻底了,才放在桌上。
白手巾已经成了灰的。
母亲小声嘱咐,捡最便宜的点。
陈锡元翻开硬本子一看,都是外文,看了半天点不出一个。侍者很有耐心地等待着。陈锡元充内行地说,这儿不卖烂肉面?
侍者说有意大利面。陈锡元假装吟沉了一会儿,指着菜单最上面的一行说,就是它!两份,别太慢了,我们还有事。
侍者将本子一合说,知道了,您稍等。
的确很快,转眼侍者端来两大杯白色的冰激淋,上面各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舀了一大口,冰得呲牙咧嘴。用小勺子敲着杯沿说,这是……
侍者说,您点的牛奶冰激淋。
陈锡元说,我点这个了?
侍者打开MENU告诉陈锡元,他刚点的就是这个。陈锡元说,行,我这是自作自受……
母亲只尝了一口,就将杯子推过来,她吃不惯这腥甜冰凉的东西。陈锡元将两份冰激淋好不容易吃光,德国小旗子被挑出来,搁在了一边。侍者过来招呼,问他再要点什么。陈锡元这回学乖了,指着下边一行说,换个吧,来这个。
母亲说,你一个人吃吧,我不习惯这里的奶腥味儿。
陈锡元对侍者说,那就一份。
侍者说他们这儿不论份,叫“客”。陈锡元不耐烦地说,那就一客!
一会儿,侍者端来一大杯紫色的冰激淋,上面插着一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不动声色地吃了。吃半截围上了围巾。桌上放了三面德国小旗。
陈锡元还要点。母亲说,你算了吧,脸都绿了。
陈锡元问侍者怎的本子里头标的都是一个味儿,侍者说陈锡元点的这页是冷饮系列,全是凉的。陈锡元问有没有茶,热乎的。侍者说有COFFEE 、BLACK TEA、 COCOA、 JUICY……陈锡元让他说它们的中国名字,侍者说它们没有中国名字,还没给取呢。陈锡元指着旁边喝咖啡的女人说,你就给我来壶跟她一样的洋茶。
侍者说,那就是COFFEE了,我们这儿的COFFEE论杯不论壶。
陈锡元说,那就一杯CO……O……OE,要烫的,越烫越好。
侍者问要奶和糖不要,陈锡元说,该搁的你都给我搁齐了。
陈锡元问母亲还吃什么,母亲说她看也看饱了,她算明白了,这儿吃的是摆设,不是饭。一会儿,侍者将一个碟子托着jīng致的小杯放到陈锡元面前,里面有大半杯棕色液体。陈锡元说,这就是CO么,怎么颜色浅啦,旁边那桌可是黑的!你们是不是兑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