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津_叶广芩(完结)(9)

2019-03-10  作者|标签:叶广芩

  大秀说,你有饭局,我和阿玛得吃饭哪!

  青雨说,李会长说了,明天送我四百块大洋,让我上苏州办行头,四百我用不了,给你们五十不就结了。发什么愁?我就信一条,车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雀儿,更何况咱们还不瞎!

  大秀说,你往脑袋上抹那么些油,好看怎么的?我说过多少回了,少跟那个李会长来往,你记着,谁也不会白送谁钱,钱的背后指不定有什么坏心眼子呢!

  青雨说,人家爱的是戏,爱艺术,跟我这个人没关系。

  青雨说完就走了,大秀说她那天就觉着心里不得劲,果然就出了事儿。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压轴《贵妃醉酒》。戏台上,连舞带唱的青雨将醉酒后的杨玉环表现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宫女的簇拥下,长长的一列五彩缤纷,忽而左,忽而右,青雨已入化境。“……这景色撩人欲醉,同进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chūn梦……”

  台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彩声不断。

  青雨从台上下来,刚卸完装,李会长的秘书就来到后台。秘书说会长给钮老板在京华大饭店定了套房,让钮老板散了戏就过去,这是钥匙。青雨问是不是饭局,秘书说没有,专为钮老板一人。

  大秀跟我说,青雨还是糊涂,他不想想,平白无故人家凭什么让他上饭店?那时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窍,把谁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儿,怎么捧你的人都有!

  青雨来到饭店,房间内没人,他这里看看,那里摸摸,推开窗户,清凉的晚风chuī进来,望着窗外的夜景,他真有些飘飘欲仙了,豪华的宾馆套间自然是比他六条连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qiáng多了。六条的小屋是普通的方砖地,又硬又凉,宾馆房内的地毯又绒又厚,比戏台上的毯子柔软细腻,能将人的脚埋进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个“卧鱼”,感觉相当不错。

  盥洗室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李会长踱进来,这让青雨没有想到,他以为房内只有他一个人。李会长望着青雨笑,那笑不是什么好笑,青雨觉得哪儿不对劲儿,结结巴巴地说,李会长,您也来了。

  李会长步步bī近青雨,说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窗口,再没有退路。李会长伸出手,抚摸青雨的脸蛋说,我一看见你在台上唱,就想,这个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说,我是真的!我是肉体凡胎……

  李会长开始解青雨的纽扣,把手伸进他的裤腰,开始摸索说,肉体凡胎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尤物来?

  青雨左右躲闪说,您别……别介……我从来没gān过那个……没有……从来!

  李会长从袖口里拉出折扇,哗地打开说,从来没gān过那个,送我这把扇子是什么意思?《貂蝉拜月》,貂婵为什么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极了,你懂,你什么都懂……

  青雨说,扇子是我爸爸画的,我真没别的意思!

  李会长说,难道这两年我的意思你竟没体会出来?你能体会到杨贵妃独守空房的惆怅,不会体会不到我的意思。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要欣赏艺术,当然也包括人体艺术。

  不知不觉,青雨的衣衫被局长剥光了,李会长眯着眼睛欣赏着一丝不挂的青雨说,好美的身段,比穿着衣裳的杨贵妃美多了……说着又开始抚摸青雨。

  青雨说,求求您,饶了我!这让我阿玛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会长说,我就爱看你这小样。

  李会长láng一样将青雨扑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华饭店厚重的地毯原来还别有用处,家里的方砖地是那样gān净清慡。会长的老到让青雨的抗拒变得多余,在最终的防线被攻破的刹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姐——

  大秀向我叙述这些情节的时候十分艰难,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细致地描述受rǔ过程,jīng神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崩溃程度,他将一腔的屈rǔ难堪,一腔的难与人言全都倒给了他的姐姐,什么是亲人哪,这就是亲人。

  我为我那位不争气的亲戚流出了眼泪,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却很平静,躺在病chuáng上,望着房顶半天没有说话,我顺着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顶的白灰已经脱落,上头有一片发霉的黑huáng水渍……

  5

  大秀说,青雨就像摔在一个满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挣扎越往下滑,下头是大泥潭,明知没有好结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止是李会长,后来还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国通,说一口流利汉语,是新民会首都指导部的部长,一个表面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务。

  青雨第一次见到山口是在李会长家的堂会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里的铁镜公主,李会长传来话,叫青雨演完了别卸装,过来见山口先生。

  浓妆艳抹的青雨,穿着花盆底绣鞋,甩着手帕来到山口面前,给山口道了个万福。山口脱口称赞,好一个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态百生。

  这一笑让日本人心动了。

  李会长自然将一切看在眼里,很快将卸了装的青雨领到后面,跟山口见面。山口围着青雨转着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尴尬。山口说青雨是他来中国见到的第一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青雨就是个女人,就问青雨是不是像太监一样被阉了。

  青雨说,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许做阉人。

  山口说,你们那个旗人皇上在东北,难道和阉人还有什么差别吗?

  青雨不再说话。

  李会长说他可以担保,青雨不是阉人,绝对不是。山口却坚持要看看,他说他不相信一个男人,会把女人演得那样惟妙惟肖。李会长立刻叫青雨脱了裤子让山口先生检验,说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们中国的玩意儿。青雨自然是不愿意,李会长不高兴了,对青雨低声说,当着我的面你能脱,当着日本人的面怎么就脱不下来啦?其实都一样,他那东西跟咱们差不了哪儿去!都是爷们儿,没什么害羞的!

  山口说青雨害羞,害羞说明他更是个女人……李会长不断催促,青雨不动。

  山口在满怀期望地等待。

  李会长有些下不来台了,对青雨说,你就当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说,下澡堂子大家都脱。

  李会长对山口说,他让咱们大伙都脱。

  山口开始还笑,后来突然收敛了笑容,恶狠狠地说青雨这是侮rǔ日本,拿大日本帝国开涮!李会长看日本人变了脸,赶紧支使旁边的佣人,帮钮老板脱了!

  佣人上来解青雨的裤子,青雨脸色苍白,无力反抗,任着人将裤子褪下来。

  山口坐在太师椅上欣赏着青雨的尴尬与难堪,由衷地说,在中国,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没有回家,他围着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里想的是在紫禁城圈里住过的皇上,知不知道他们的子弟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外国人当众扒了裤子……

  大秀在灯底下等了一宿,那块补花单子,做几针就扎了手,做几针就扎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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