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0)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这图书馆门一直关着,他肯定进不去。”

  “妈的!那他能跑哪里去!”

  大壮大骂,下巴的肌肉一跳一跳,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躲开一段距离,以免这个凶悍的家伙迁怒自己。

  还未等他们琢磨出个所以然,就听头顶一阵长长的惊呼。众人纷纷抬头去看,却见一个人影从楼顶飞坠而下,直直摔到了地上。更令他们惊讶的是,这个黑影就地一滚,立刻站了起来,看起来毫发无伤。

  比他们更惊讶的是罗中夏自己。他刚才陡然跳上了五楼边缘,毫无心理准备,平衡一乱,手脚挣扎无措,立刻又跌了下来。就在他即将接触地面的一瞬间,胸中突地一阵异样悸动,身体立时变得轻如柳絮,落地时抵消了绝大多数冲击力。这一起一落,就如同举手投足般自然,罗中夏的大脑还没明白,身体就做了反应。

  周围十几个学生一时间被这个从五楼跳下来还大难不死的家伙吓傻了,现场一阵沉默。过了半分钟,大壮狠狠把烟头掼到地上,大喝道:“还等什么,揍他!”

  众学生这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被围在垓下的罗中夏走投无路,胸中又是一痛,双足不觉向前迈去,如腾云雾。

  学生里有读过金庸的,不约而同都在心中浮现出三个字:泥鳅功。只见罗中夏在十几个人里左扭右转,游刃有余,每个人都觉得捉到他是轻而易举,每次却都差之毫厘,被他堪堪避过。

  大壮在一旁看了,怒从心头起,骂了声“没用”,拎起食堂馒头大小般的拳头捣过去。这一拳正中罗中夏胸前,大壮心说这一拳下去还不把他打个半死?谁成想拳头一接触胸口,却感觉到一阵qiáng烈的斥力传来,生生把他的拳头震开。

  罗中夏此时是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己至今还没被打死;惊的是胸中的悸动越大,动作就越流畅,一旦他qiáng压住这股悸动,身形顿时就会一滞,被动挨打。这让他越发害怕,感觉好似一条好莱坞电影里的异形在自己体内活了,却又不敢去压制。

  “妈的,老子偏不信邪!”

  大壮面孔扭曲,双手又去抓罗中夏双肩,罗中夏回手就是一掌,觉得自己每一个姿势都是自然而然。偏偏这种“自然而然”总是恰到好处,大壮闷哼一声,被这一掌打出几米开外。

  而罗中夏胸中鼓dàng也在这一霎达到最高峰,这种感觉,就和当时他被黑笔插中时完全一样。不痛不痒,轻灵飘逸,如幻烟入髓,四肢百骸几乎要融化在空气中。

  众学生一见自己老大被打倒,都停住了动作。罗中夏却丝毫不停,身形一纵,一阵旋风呼地平地而起。众人下意识地用手臂去挡眼睛,再放下时罗中夏已经消失无踪。

  “我靠,不是碰到超人了吧?”一个戴眼镜的分头张大了嘴巴,发出感慨。

  “我觉得像蜘蛛人。”另外一个心有余悸。

  “老大呢?”第三个人忽然想起来。大家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跑过去看大壮。大壮被人从地上扶起来,从嘴里吐出一对带血的门牙,用漏风的口音大叫道:“那个臭小子跑哪儿去了?”

  没人能回答。

  这时的罗中夏已经一口气跑回了宿舍。他一路上脚下生风,转瞬间就从师范大学到了华夏大学的男生宿舍楼——这段路通常坐出租车都要走上十几分钟。到了地方,整个人气不长出,面不更色。这是只有在好莱坞电影,而且是美国英雄系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场景。

  罗中夏一头扎进洗澡房里,拼命地用肥皂和毛巾擦自己的胸口,试图把那种异样的感觉硬生生拽出来,直到自己的胸肌被擦得通红生疼还不肯罢休。刚才的大胜没有给他带来丝毫做超人的喜悦感,只有“我被不明生物当成寄主了”的恐慌。刚才自己的超常识表现,也许正是那只生物侵占了自己身体的表现之一。有一天,这只生物会把自己开膛破肚,再从胸腔里钻出来,美滋滋地用小指尖挑起流着汁液的肾脏与盲肠细细品尝。

  罗中夏的想象力总是在这种时候高度发达。

  他颓然瘫坐在洗澡房的水泥地板上,沮丧地想哭。性格再豁达也没用,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眼前。他看过许多类似的小说,也曾经憧憬过能够获得神奇的力量,但当这种事真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却和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和那些超级英雄不同,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力量是怎么来的,唯一的感觉只是胸腔内那莫名的躁动,仿佛真的有生物寄居其中。这种无法确认的未知是最容易激发人类恐惧心理的——何况他的想象力还很发达。

  带着这种无端的恐惧,接下来的几天里他没有一天能睡好,每天半夜都从被异形破膛而出的恶梦中惊醒,发觉自己遍体流汗。他曾经偷偷在半夜的时候去操场试验过,只要他一运起那种类似武侠小说里神行百变的能力,就能在几秒内从操场一端跑到另外一端,但代价就是胸中的不适感再度加剧。于是只试了一次,他就不敢再用了。

  宿舍的兄弟们注意到了他的异常,还以为是被哪个校花给拒绝了,纷纷恭喜他重新回到党组织的亲密怀抱。那些家伙不能指望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于是他去找过心理辅导老师,得到的答案是少看点美国电影;他甚至去过医院拍X光片,医生表示看不出有什么异状。

  这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更糟糕的是,每当他一闭眼的时候,耳边总能响起一阵轻吟,这吟声极遥远又极细切,恍不可闻却清晰异常。那似乎是一首诗: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是经历了数次幻听以后,罗中夏凭借记忆写下来的文字。奇怪的是,他只是凭借幻听的声音,就能无师自通地用笔准确地写下字来,仿佛这些文字已经烂熟于胸,自然流露一般。

  这幻听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是谁在耳边低喃。但每及此时,胸中便跃动不已,活力迸出,让罗中夏愈加惶恐,噩梦来得愈加频繁。持续了数天以后,罗中夏终于不能忍受这一切,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jīng神会彻底崩溃。一贯消极懒散的他,被迫决定主动出击,去想办法结束这个噩梦。

  第一步,就是找出这段诗的出处。总是幻听到这首诗,一定有它的缘由。找出诗的出处,就大概能分析出原因了。不过这不是件容易的工作,罗中夏和大多数学生一样,肚子里只有中、小学时代被老师qiáng迫死记硬背才记下来的几首古诗,什么“曲项向天歌”、“锄禾日当午”、“飞流直下三千尺”;大学时代反复被复习的只有一句“停车坐爱枫林晚”。

  他的国学造诣到此为止。

  这首诗他看得稀里糊涂,什么大鹏、扶桑、仲尼之类的,尚可猜知一二,至于整句连到一起是什么意思,则是全然不懂。

  就在他打算出门去网吧上网搜的时候,宿舍里的电话忽然响了。罗中夏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郑和那熟悉而讨厌的礼貌问候:“喂,你好,请找一下罗中夏。”

  “他已经死了,有事请烧纸。”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10/210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