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缓步向前慢慢溜达着,边走边看,心中不安逐渐消失,步履逐渐轻松,整个人如同融化在这一番暖日野景之中。
快接近那间田舍的时候,罗中夏突然停住了脚步。
两侧的水塘突然荷花攒动,水波翻滚,紧接着四条大龙徐徐从水面升起,看它们的蕉绿身躯以及墨色鳞片,就是刚才那四条没错。这四条蕉龙伸出三分之二的身体,居高临下用点睛之眼睥睨着这个小小人类,然后长啸一声,气势汹汹地从四个方向朝罗中夏扑过来,鳞爪飞扬。
罗中夏吓得浑身僵硬,肌肉紧绷。他曾经靠一只假龙吓跑了欧子龙,如今却见着真龙了!他花了两秒钟才做出反应,胸中一振,青莲笔应声而出。
青莲一出,那四条龙的动作登时停住了。它们就像是被绒毛草吸引了注意力的小猫,一起歪头盯着青莲笔,身体微微摇摆,刚才的攻击性消失了。罗中夏不敢擅动,心里拼命在想到底有什么诗句可用。还没等他想出来,四条龙又动了,它们卷曲着修长的躯体凑到罗中夏身前,用鼻子去嗅,如同家犬一般。
罗中夏甚至可以闻到它们喷吐出来的气息,那味道清香如蕉叶,丝毫不臭,倒不难闻——可这种被巨大的怪物闻遍全身的感觉,让他的jī皮疙瘩层出不穷。青莲笔悬在头顶,似乎颇为激动,这种反应只有在天台白云笔出世的时候才有过。
这时,一个声音从远处田舍中传了过来。
“来的莫非是故人?”
四条蕉龙一听这声音,立刻离开罗中夏,摆了摆尾巴,扑通扑通跳回到水里去。罗中夏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位清矍的僧人从田舍走了出来。
那僧人穿着一身素色袍子,宽大额头,厚嘴唇,就和这山水田园一样淡然平和,唯有一双眼睛闪着无限神采,如夜空之上的北极星。
想不到在这一片世外桃源之内,居然还有人!
罗中夏还以为他问候的是自己,结果刚要作答,却发现这和尚正抬头望着青莲。和尚端详片刻,忽然抚掌喜道:
“原来是太白兄,好久不见。”
青莲震颤,也是十分激动。
和尚侧过身子,看了罗中夏一眼:“请来敝庵一叙。”语气自然,也不问来历目的,仿佛认识许久。罗中夏见他没什么恶意,就跟着进去,心中却是一阵嘀咕。
这庵前挂着一块木匾,上书“绿天庵”三个字。罗中夏心中一动,莫非他就是……
庵内素净,只有一张木榻、一张长桌、两张绳chuáng、一尊佛像。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不过已经许久未曾动过。倒是chuáng头散落着几片芭蕉叶子,其上墨迹未gān。和尚拿来两个木杯,将其中一杯递给罗中夏:
“太白兄,我知你好饮,可惜这里无茶无酒,只好以净水一杯聊作招待了。”
罗中夏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他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水,清凉柔滑,沁人心脾,整个灵魂似乎都被洗涤。他放下杯子,迟疑地开口问道:“你……呃……这位大师,您是怀素?”
和尚淡淡一笑:“那叫怀素的和尚,已经死了许久,在这冢中的,无非是一个无所归依的魂魄罢了,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么说,您是怀素的魂魄喽?”罗中夏不甘心地追问。
“正如你是李太白,你又不是李太白。外面一个绿天庵,这里也有一个绿天庵。”和尚戏谑地眨了眨眼睛,也不知是对罗中夏说,还是对青莲笔说。两人一时无语。怀素起身又为他倒了一杯水,徐徐坐了回去。
罗中夏没想到这绿天庵内,藏的却是怀素本人。千年前的古人,如今竟鲜活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个传说中的名人,这让他心cháo起伏,有些异样的激动。
罗中夏见怀素久久不言,忍不住开口又问:“大师跟李白很熟吗?”
“有一面之缘,不过胜知己多矣。”怀素看了他一眼,“太白兄,你怀中可有东西?”
罗中夏这才想起来,那方宣砚一直搁在怀里,连忙取出来jiāo给怀素。怀素接过砚台,伸出手去慢慢摩挲,神情不胜怀念:“‘宣州石砚墨色光’,想不到他还保管着此物。”
他见罗中夏不解,又笑道:“这是故人旧物,你可知刚才若非蕉龙嗅到这砚台的气味,只怕太白兄才一踏进这绿天庵,就被那四条龙吃了呢。”
“什么?!”
“此砚为宣砚,乃是我送给一位故友之物。蕉龙识得这东西,所以把你也当做那人,否则……”
罗中夏这才知道,自己被褚一民摆了一道,若不是韦定邦有先见之明,自己又坚持在来东山之前去探望彼得和尚拿到这砚台,也许就莫名其妙地挂了,后背不禁有些冷汗。
“我那位故人,想不到他居然把这东西给了你。”
“那位故人……是谁?”
“是一位叫做韦定邦的年轻人。”
罗中夏心头一颤,原来韦家族长早已经来过这里。他想起彼得和尚曾经提过韦定邦横死之时,身上早已经没了笔灵,看来他就是退在了此地。如此说来,退笔之事,并非虚妄,他又是一阵狂喜。
窗外蕉树林发出风过树林的沙沙声,间或一两声鸟鸣,此时该是绿天庵世界的午后。怀素推开木窗,让林风穿堂而过,一时间沉醉其中。他回过头来,道:
“太白兄,你观这自囚之地,却还不错吧?”
“自囚?”
“心不自囚,如何自囚?”
这种禅宗式的机锋,罗中夏根本不明白,他只能傻愣愣地回答道:“那就没得可囚了吧?”怀素抚掌大笑,赞道:“太白兄好机锋!”罗中夏大拙若巧,无意中却合了禅宗的路子。
“你可知怀素和尚为何在此地吗?”
罗中夏摇了摇头。
“你既然身负笔灵,想来该知道笔冢主人了?”
“嗯,听过。”
怀素把头转回窗外,口气全用第三人称,似是在说别人的事:
“此事就是由他而起。那怀素和尚在临终之时,有一位先生来榻前找他,自称是笔冢主人,要把他炼成笔灵,说以后书法便可长存于世。怀素和尚愚钝,一世不拘于酒笔,只求个自在,又何必留恋什么笔灵呢。可笔冢主人再三勉qiáng,于是怀素和尚捡来四片蕉叶,倾注一生功力写下四个龙字,然后神尽而亡。一缕魂魄不散,用这四个龙字化成一尊退笔冢,自囚于内,以示决心,迩来已经有一千七百余年了。名为退笔,实为退心。”
罗中夏默然,庵外那一番景象原来全是龙字所化,而眼前这个怀素,只是一个鬼魂罢了。为了不被炼成笔灵,拘束形体,他竟选择在这方寸之地自囚千年,可称得上是大决心了。“再三勉qiáng”四个字轻描淡写,不知后面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
怀素抬眼看了眼青莲笔,问道:“太白兄神游宇外,纵横恣意,青莲又怎么会甘心为笔冢主人之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