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郑和从病chuáng上半坐起来,正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己,还是那一副令人厌恶的嘴脸。
郑和的身边还有一位老人。
那老人身材不高,瘦小gān枯,穿着一套破旧藏青色gān部服。chuáng边还歪歪斜斜靠着块脏兮兮的布招牌,布上写着「算命看相,测字问吉」八个字。
罗中夏的脑子嗡的一声,记忆一下子回到了整个奇遇的最初。
是那个旧货市场的算命先生!
那一个命运注定的清晨,他去旧货市场为鞠式耕淘笔,一进去便碰到了这位算命先生。这位算命先生说他面相有大劫难,他还不信,便用英文单词person测了个字。
「去PER而不成人,这SON发音却似个丧命的丧。你大劫临头,还算什么前程!」
「S是个死字,RO就是两翼。你若想禳灾活命,就该离R、O远些,却应在一个PEN上。」
那两句解字的话,一下子无比清晰地回dàng在罗中夏脑海中。当时罗中夏只道那算命先生是瞎说,可如今细细想来,却是无一不中!RO是个「榕」,而他的命运,可不就是应在这个PEN笔上了吗?
如此看来,罗中夏踏入笔冢世界,便是自那一天的清晨开始。
此时突然见到那算命先生,罗中夏这些已经快淡忘的记忆便一下子井喷而出,瞬间在脑海中印证了测字的谶言,令他惊骇莫名。
「你……你……」罗中夏指着算命先生,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核桃仁般的皱纹在脸上扭曲成漩涡:「好久不见了,罗小朋友。」他的食指轻轻一拨,一把折叠椅主动跑到了罗中夏的身后,他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郑和这时开了口:「怎么会是他?」
「怎么不是他?」算命先生悠然道,「人有定命,命有定数,数有定则哪。你躺了太久,外面的世界已不太一样了。」
「可他,只是个普通人,怎么可能是渡我之人……」郑和皱起了眉头,露出惯常的jīng英学生嘴脸。
算命先生大笑道:「这一个普通学生,经历却已经是不凡哩,如何做不得渡笔人?」
罗中夏见他们两个自顾聊了起来,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到底是谁?」
算命先生转过脸来道:「我是谁,这并不重要——王老五、赵老三、尼尔·盖曼、随便你怎么叫都成——得了,也不为难你,看过《美国众神》吗?叫我星期天就行了。」他缓了缓口气,两只隐藏在皱纹里的眼睛盯着罗中夏:「重要的是,当日我曾给小朋友你做过命批,如今可都应验了?」
「嗯。」罗中夏谨慎地回答了一声,暗自揣摩这个横空出世的算命先生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偷偷瞄了一眼郑和,发觉如今的郑和与他熟悉的那个郑和不大一样,同是jīng英嘴脸,现在这个却多了几分自然而然的平淡气息——换句话说,以往郑和的神态是「我比你上等」,而现在的郑和却是「我比你上等,这还用说吗?」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又与这个自称「星期天」的老头什么关系?无数问号在罗中夏胸中飞旋。星期天没理睬他,自顾说道:「那时候我说教你禳灾避祸之法,可惜小朋友你眼界浅,不识货,以致有此横祸。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哪。」
「也不至于叫横祸吧?」罗中夏觉得这个词用得太过了。他虽历经坎坷,屡遭险情,可也不至于上升到横祸的高度。
星期天笑道:「你不过是尘世间一个惫懒闲适的家伙,却误入这笔冢的世界,背负上管城七侯的宿命,可谓是驽马驮山、蚕丝缚龙。不是你的劫难,难道还是福缘不成?」
周围空间的温度霎时冷了下来,罗中夏心头狂跳,这家伙果然与笔冢有关系。
「所以你打算退笔的心愿,是可以理解的。」星期天像是宽慰他似地点了点头。罗中夏面无表情,他为了救颜政和十九,已经放弃了怀素给他的最后一个退笔机会,如今已然是禅心淡定,再不想那些事。
「可惜啊可惜,造化弄人。你一心想退笔,结果笔灵却越退越多,先有青莲,后有点睛,右手还藏着一管杜子美的秋风。」
星期天说完,别有深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右手,罗中夏这时再也忍不住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面色苍白。怀素临终前把韦定邦的秋风笔寄在他的右手,嘱托他渡给有缘之人,这事极为隐秘,就是颜政、彼得和尚他们都不知详情。这个星期天却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星期天似乎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继续道:「自古笔冢吏中,从无一人能身兼二笔,而你一下子就搞了个二拖一,你可知是什么道理?」
以前罗中夏也听曾老师、费老等韦家和诸葛家的长老说过,笔冢传统都是一吏将一笔,从无例外,对于自己身上能藏着青莲、点睛两管笔灵且不互相抵牾感到非常好奇,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个算命老头却显得胸有成竹,似乎早知答案为何。
纠缠于罗中夏本性中的怀素禅心此时发挥了作用,暗暗压抑住了他冲动的一面。罗中夏舔了舔略微发gān的嘴唇,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躁,沉声道:「听老前辈指点。」
「因为你的本命并非是笔冢吏,而是渡笔人。」星期天不紧不慢地说。
第五章 郎今欲渡缘何事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六卷·李白〈横江词六首之五〉〕
「渡笔人?」
罗中夏又接触到了一个新名词,大惑不解。
星期天道:「这渡笔之人,乃是介于普通人与笔冢吏之间的中间类型,肉体像笔冢吏一样可以承载笔灵,jīng神上却无法与之神会。这让渡笔人虽然无法发挥笔灵的全部威力,却可以同时承载复数的笔灵。这种人极为罕有,几千年来算上你一共也只出过三个人,诸葛、韦家的那些小娃娃不曾听过,也不奇怪。」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罗中夏反问,他注意到这老头提到诸葛家和韦家的口气都很居高临下。
星期天不屑地摆了摆手:「这不是你现在应该知道的,小朋友。你只要明白自己只是个渡笔人,根本不是笔冢吏,就够了。而每个人,都是需要摆正自己位置的。」
罗中夏听着这样的评价,知道这都是事实,可心里还是有淡淡的失落:「就是说,我的定位,只是青莲、点睛暂存的容器?没有其他含义了吧?」
「自然。渡笔人的功能——好吧,换个好听点的词儿——渡笔人的职责,就是在真正的笔冢吏出现之前,替他们好好保管笔灵。」
「那不和收笔灵用的笔筒一样吗?」
「差不多吧,但渡笔人显然更可靠。他不是简单地禁锢笔灵,而是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也可以发挥一定的功能,比起笔筒来说可靠多了。你身上存了这么久的青莲笔,应该能明白。」
罗中夏早知道自己与青莲笔并没有达到神会的境界,是以屡次与人对阵,总不免左支右绌。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学识不深,所以难以发挥青莲笔的实力。现在听了星期天的解说,分明就是自己天生的角色问题了。再往下细想,当日青莲笔和点睛笔都是毫无来由地打入自己胸腔,原来也并非是全无来由,而是自己是个渡笔人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