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78)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哦。」陆游简短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朱熹感叹道:「倘若天下都如此常德,便好了。」

  「就靠如今的朝廷?」陆游不屑道,「如今半壁江山都沦为鞑虏之手,斯文毁于膻腥。也不见他们有什么着急。」他忽然想到什么,又道:「你可知道,靖康之时,笔冢主人毅然闭关,就是不欲与夷狄为伍,免得千年国学,横遭污染。」

  朱熹冷笑道:「这躲起来眼不见心不烦的法子,也不见得有何高洁。若真有救世之心,何不入世?」

  「笔冢主人是半仙之躯,怎么肯入俗世。他只是想尽力保全华夏的一点根苗,不教天下才情付水东流嘛。」陆游压低声音道,「你知道吗?笔冢主人这几十年来,就出关了一次。他去了极北之地,为临终的徽宗陛下炼了一枝瘦金笔出来。这是多么用心。」

  朱熹木然道:「莫说了,这若是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罪过。」陆游笑了笑,两人心照不宣。迎回徽、钦二宗这种话题,一直到现在也算是个禁忌。假如当今圣上知道徽宗还有笔灵流传下来,恐怕会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船里又重新陷入沉默。

  朱熹拍了拍船顶,从里面扯出一根蓬草,若有所思地盯了一会儿,又主动开口道:「说实话,笔冢主人如此行事,我虽然佩服他的用心,却觉得此举愚不可及。」

  陆游不悦道:「老朱你怎么这么说?笔冢主人怜惜文人才情,这有什么不对吗?」

  「这些所谓才情,无非就是诗词歌赋、丹青书法,再加上各类方技之类,不过是些小道而已。于世情无所裨益,于仁德也是无所促进。」朱熹似乎在心里酝酿了许久,这一次索性一吐为快,「这些小道,若只是娱情自乐,也就罢了。这位笔冢主人呢?却把这些声色犬马郑重其事地炼成笔灵,高高供起,视若珍宝。教世人都觉得大有可为,把jīng力都投诸在这些东西上,乐此不疲,罔顾了圣贤之学,要知道,为人一世,求天道、悟正理尚且没什么时间,又怎可以把光yīnlàng费在旁的东西上?他开创笔冢,岂不是误人子弟,引人误入歧途吗?」

  陆游被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只得搓着手道:「你这话,太偏颇,太偏颇!」

  朱熹朝着虚空一拜,然后道:「比如徽宗陛下。若他不是耽于书画笔墨,专心政事,又怎会有靖康之耻?」

  陆游被这句话给问住了,半天才支吾道:「这又不同。他是皇帝,不是诗人嘛。」

  「若是民间道德肃然,这些东西形不成风气,君主又怎会沉迷于此?所以我说小道害人,于上于下都是损德无益!」朱熹似乎又陷入鹅湖之会的jīng神状态,论辩起来言辞锋利,毫不留情。他的词锋连陆氏兄弟都不敌,更别说陆游了。陆游只得歪着脑袋,扁着嘴,看着蓬顶发呆。

  「若是人人都能明白存天道、绝人欲的道理,早便是个清平世界了,何必要笔冢?」朱熹得出了结论。

  陆游转过脸去,从笔僮手里接过鱼竿,望着江面,免得被朱熹看到自己的尴尬表情。他宁可跟天人笔再打上几场,也不想跟朱熹辩论这些玩意。过了半晌,他发觉身后没了声音,觉得有些奇怪,回头道:「老朱,你啰嗦完啦?」

  还是没有反应。陆游再仔细一看,发觉朱熹直挺挺倒在了船舱里。他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扔开钓竿,冲进船舱把他扶起来。一探鼻息,几乎微弱不可闻。陆游握住朱熹的手,觉得手的温度在飞快地降低,他的生命力在逐渐流失。

  陆游立刻拿出从戎笔,想故技重施,像孔庙那会儿一样靠冲击唤醒他。但这一次却不灵了,从戎笔连冲了几次,朱熹还是紧闭双眼,气息全无,一层若有若无的灰气开始笼罩在脸上。

  难怪朱熹刚才主动说了那么多话,原来是感觉到自己大限到了,想在临死前一吐为快。

  陆游急得双目圆睁,他一抖手腕,唤出了六名笔僮分列小船在两侧,用常侍笔操控它们一起撑船。六根撑杆整齐划一,小船陡然变得飞快。陆游把朱熹一把横着抱起来,冲到船头,对着薄雾冥冥中的水岸大声吼道:「笔冢主人!你快出来!快出来!晚了可就要出人命了!」

  他的嗓门奇大,周围几里内可能都听得到。渐渐地,小船钻入浓郁的雾中,很快只能听到陆游的呼唤。再过了一阵,连他的喊声都几不可闻……

  ……朱熹从未感觉如此奇妙,他发现自己超脱了时间的束缚,化作天上的云、化作山间的风、化作清晨的第一滴露水、化作城镇中的每一个男女老少。在世间,又似乎不在世间,他化身万物,冷静地俯瞰着大地之上的时光变迁。

  白云苍狗,沧海桑田。不知多少岁月流逝,在斗转星移之间,朱熹逐渐触摸到了那神秘而不可言说的天理轨迹,看到了它是如何操控着「气」和「气」所凝结的整个宇宙。每一样东西,哪怕是最小的最微不足道的,都严格地遵照「理-气」的秩序,庄严而jīng密地运转着。

  理和气,就是这个宇宙的本源。这就是道之所存啊。

  朱熹忽然仰天长笑,他的声音响彻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原来我就是理,我就是气,我是最初的,也是最终的。」

  然后他终于醒了过来。

  朱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已经死了。因为这里四周都闪着奇妙而和熙的微光,而且有幽幽的香气扑鼻而来。儒家从不提及人死之后会去哪里,朱熹也从来没考虑过这一点,但是出于人性使然,他还是忍不住暗自希望会是个舒服点的地方。

  很快他发现自己也许想错了,因为眼前正悬浮着数枝笔灵,每一枝笔灵都有一根丝线与自己的身体相连。它们都很陌生,也都很熟悉。数股充沛柔和的灵力正涛涛地灌输进来,修补着他jīng神上的每一处残缺。朱熹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让人变得慵懒,提不起来jīng神。

  「我,这是在哪里?」朱熹艰难地嚅动嘴唇,甚至没有转动脖子,他知道陆游一定会在附近。

  「老朱,你没事了!放心吧!」陆游的声音出现在耳边,显得异常兴奋。

  「回答我的问题。这里是yīn曹地府还是凌霄宝殿?」这是朱熹想象中唯一两个人死后可能会去的地方。他不敢奢望自己还活着,猜想这也许是奈何桥上的什么鬼把戏。

  这时候,他的耳边又响起了第二个声音——不,准确地说,是他的意识直接被这声音潜入。这是一种极为特殊的声线,宽厚温和,丝毫没有烟火气,如山间溪流般清澈淡泊。

  「欢迎来到笔冢,晦庵先生。」

  第九章 摘尽庭兰不见君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五卷·李白〈捣衣歌〉〕

  一听到「笔冢」这两个字,朱熹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双手一撑,努力抬起身子,放眼望去,发现自己置身野外。四周土地平阔,一片片井田阡陌彼此相连,井田之间稀稀落落坐落着十几处茅屋,偶尔还可听到jī鸣狗吠,俨然一派恬静的田园风光,让人心神一畅。那一片村落之中,还有栋三层阁楼矗立其中,显得别有风雅。

  而自己正躺在一片桃林之中,触目皆是桃树,阵阵馨香正是从那些桃花中飘来。陆游笑咪咪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老朱啊,这一次你可捡回了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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