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十几年中,我在阿房宫足不出户,疯狂地阅读着,吸吮着,希望能从这些典籍中寻找出答案。宫外世界的变化,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了意义,我不知道始皇帝的驾崩,不知道太子扶苏、李斯丞相的败亡,不知道胡亥的践祚与赵高的擅权,更不知道大泽乡和天下的崩乱,我只是沉浸在书海中,直到那一场大火发生。」
笔冢主人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
朱熹和陆游看到身边忽然幻化成一片浩dàng无边的火海,刚才那片壮丽宫阙就被这可怕而疯狂的祝融吞噬。四周无数的士兵朝着这些建筑丢着火把,拍手大笑,一面楚字大旗迎着火势高高飘扬。一位少年蜷缩在宫内,倚靠在堆积如山的竹简中瑟瑟发抖。
第十章 西忆故人不可见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二卷·李白〈淮南卧病书怀寄蜀中赵徵君蕤〉〕
「项羽火烧阿房宫的时候,宫中的人早已经跑gān净了。可我实在太过入神,竟然一直到大火烧到仓国宬才觉察到,那时候已经太迟了。我看到火焰吞噬了一本又一本好不容易传承下来的典籍,发了疯一样地找水来灭火。可一个人的力量,能有多大呢?很快,整个宫殿都燃烧起来,我放弃了救火,也放弃了逃生,那些书就是我的生命,是诸子百家最后的希望。没了它们,我还能去哪里?
「大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整个阿房宫被烧成了白地。我亲眼看到我的躯体和那些竹简都化作了灰烬——这不是什么修辞,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不知道为何,我的魂魄没有消散,而是停留在阿房宫上空,浑浑噩噩,茫然不知所措。
「这世上每一本典籍中,都倾注着作者的心血与jīng力,当书被毁灭的时候,这些微不足道的意念也会随之飘散。可是阿房宫里的卷帙数量实在太大了,当它们都被焚毁的时候,书中含有的jīng神一起释放出来,汇聚到了一处,前所未有地密集。恰好我的魂魄飞入其中,也许是触发了什么玄奥的法门,被它们紧紧包裹着,无法消散,直到彼此合为一体。
「我在阿房宫的废墟上空飘dàng了许多年,像一只孤魂野鬼,彷徨无定,四处徘徊,吸收着典籍的灵气。每吸收一分,我的魂魄便凝固一分,我的神智也便清醒一分。当最后一丝灵气也被吸纳之后,我发觉自己变了,不是仙人,也不是鬼怪,而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拥有着奇特的神通。于是我便离开了阿房宫,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朱熹和陆游的周围又开始幻化。一个个画面快速飞过,各色旗帜来回飘摇,兵甲jiāo错,箭矢纵横,惨叫声与欢呼jiāo错响起,一派混乱至极的场面。
「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乱世。我漫无目的地随处飘dàng,所见皆是杀戮与破坏,学者们被狂bào的士兵杀死,写满真知的书简被践踏在脚下,令我痛心不已。我试图找到叔孙通,却没有任何头绪。后来我来到了当年焚书坑儒的地方,竹简燃烧的劈啪声和人们的惨呼仍旧萦绕在耳边。我忽然记起了我生前的责任与承诺,可惜一切似乎都晚了。我回忆起了那时候的痛苦与无奈,即便只剩下魂魄,仍旧感觉到了一种痛彻心灵的悲伤。
「就在这个时候,我碰到一位儒家的传人。他姓董,是从旧燕地专程赶过来,想祭拜一下自己的老师。可惜的是,由于沿途艰险,这位儒生抵达坑儒遗址的时候,已经濒临死亡。他在临死之前,流着泪问我诸子百家是否真的完了,我无法回答他。他抓着我的袖子,在失望地死去。他死去的一瞬间,我惊讶地发现,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他身体中散发出来的jīng魄,其中包含着他的愤懑,他的不屈和他的才情。
「我不希望他的魂魄就此消失,于是灵光一现,把它凝练成了一管笔。那枝笔很粗劣,灵力也很低,与后世所炼的名笔根本没法比,可那却是我炼的第一枝笔。当这枝笔炼成之时,我霎时间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也明确了我的目标:天下如此之多的才情,不可以坐视这些宝贵的瑰宝付水东流。我要去拯救它们,这是上天赐予我这个神通的使命。」
战乱的场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宽阔的大殿,一位皇帝模样的人高高在上,下面有文武百官。一位老者站在殿内,高声呼喊着,指挥着诸位大臣遵照朝仪向皇帝行礼,进退俨然,井然有序。皇帝露出满意而兴奋的神情,老者却面无表情,一丝不苟。
「后来九州归汉,终于天下太平,我也终于找到了我的老师叔孙通。原来他后来一直在秦王身边侍奉,殚jīng竭虑想依靠皇权来保全传承。在秦二世时,他甚至不惜自污己身,只为换得诸子百家喘息之机。楚汉争霸时,他冷眼相看,直到刘邦得了天下,他才以儒生的身份重新出山,从教导诸臣朝仪开始,得到皇帝信赖,为百家谋求发展之途。
「叔孙通对现状充满了信心,经过战乱的诸子百家,也很高兴能有一个宽松的环境休养生息,一切都欣欣向荣。我找到他,告诉了他我的决心和神通。叔孙通很惊讶,但也并不十分在意,他说既然天下太平,传承之事不成问题,这种神通意义已经不大了。不过他依然信守承诺,把百家长的信物jiāo给了我,并且希望我成为一位监督者,在他死后负责挑选每一代百家长,继续守护这一切。我有些失落,但还是答应了他的请求,然后飘然离去。
「我先去了旧燕地,在广川附近找到了董姓儒生的家族。把那枝笔jiāo给了他的后代。在接下来的岁月里,我开始了炼笔的生涯,并开创了笔冢。天下有那么大,叔孙通能够照顾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么那些被遗漏的天才,便由我来保存吧。焚书坑儒和阿房宫的悲剧,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场景再次变幻,一位头戴葛巾身着素袍的儒生昂然走进未央宫内,周围的臣子恭敬非常,就连皇帝都亲自走下座来迎接。他瘦削的脸上透着踌躇满志,双目的光芒如太阳般闪亮,一枝笔灵在他的头顶盘旋着。
「光yīn似箭,白驹过隙,转眼已经是几十年过去。到了汉景帝时,一位天才出现了。他是广川人,叫董仲舒。我一眼就认出来他是当年那位董儒的后人,因为那枝笔灵与他如影相随。要知道,秦末损失的典籍极多,许多经典都散佚或者失传,就算是知名学者,亦很难独自治经。而董仲舒凭借着那一枝先祖的笔灵,展现出了极其耀眼的才华,被人称为『通才』、『鸿儒』。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一步步成长起来,觉得他应该是新一代百家长的最佳人选。董仲舒和叔孙通的想法一脉相承,他认为百家若想发展,必须依靠皇权的力量。我对此不是十分赞同,但也并不打算刻意压制,便把百家长的头衔正式授予了他,并把我收藏的一些珍本与心得都jiāo付给他,希望能够对他有所帮助。结果他果然不负众望,在我给他的经典基础上,发挥出『天人感应』、『三纲五常』等学说,大大把儒学推进了一步。其他学派也因为他的扶植而发展迅速。很快便在朝廷中取得一席之地,深得汉景帝信赖。
「董仲舒很兴奋,把这些成就说给我听。可我看得出来,董仲舒并不怎么满足,他继续钻研这些东西,简直入了迷。逐渐地,我发现他变了,他一头陷入到自己的那一套学说中去,并认为其他人都是错的。我试图规劝他,他反而变得不耐烦,脾气bào躁。他的jīng神状态变得亢奋、执著,对除了儒家以外的流派态度十分恶劣。他甚至很少履行百家长的职责。我一直试图弥补这个缺陷,可董仲舒完全不肯听,反而指责我对真理漫不经心。他已经变成一个刚愎自用的人,对与自己意见相左的人都视如仇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