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嗯」了一声,面色严峻,他感觉自己的肩膀无比沉重。他如今负载的,可不只是沉积千年的才情,还有未来千年的希望所在。整整两个千年,过去与未来,都jiāo汇在了这一个没有笔灵的人身上,陆游忽然觉得有一种超乎了荒谬的奇异感受。
「有朝一日,你会需要回来这里的。」笔冢主人道,露出玄妙的微笑。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陆游忽然想到一个最为重要的问题。笔冢的核心,不是笔灵,而是这位守护神笔冢主人。
「我只是一个分神,早已经有了觉悟。何况守护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我的命运。」
笔冢主人负手而立,身体冉冉升起,朝着朱熹飞去,在半空中朗声笑道:「虽然天数不可违,但天下才情,又岂是他区区儒门所能一手遮住的!」
一瞬间,笔冢主人那种睥睨天下、纵观千年的气魄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甚至连朱熹的浩然正气都一下子被压制住。暗红色的天空出现了几抹碧蓝。朱熹睁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道心一时间竟有些紊乱。他头顶的天人笔,也鸣啾不已。
借着天人笔的记忆,朱熹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当年的场景:笔冢主人一人护在百家之前,凭风而立,也是这一番言辞,也是这一番神情。锋芒毕露,群儒束手。
纵然只是笔冢主人的一个分身,也拥有着极qiáng的实力,朱熹半点侥幸之心都不敢存。
陆游抱着那小童,望着笔冢主人飘然而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片湿润。他不知道这是因为朱熹的背叛,还是因为忽然他意识到这竟是与笔冢主人的永别。
「放翁兄,笔冢的存续,就托付给你了。」
笔冢主人最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无比温和。随即陆游和小童的身体逐渐变淡,他最后瞥了一眼远方,在暗红与碧蓝jiāo织的天空之下,两个人影正在半空直面相对,要将那场千年之前的恩怨作一了结……
……陆游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和小童躺在一片桃林之中,旁边的小河边栓着一条乌篷船,三枝已经坏掉的笔僮斜靠在船边,如同忠诚的船工在等待着主人归来。
「我们走吧。」陆游抱起小童,慈祥而又和蔼,他标志性的锋芒与锐气似乎都留在了桃花源内。现在出现在武陵的,只是一个普通和善的老头子罢了。
小童转动着两只大眼睛:「我们去哪里?」
「回家。」陆游回答,他没有再回过头。
※※※
淳熙四年,失踪近一年的理学大师朱熹东山再起,在庐山建立白鹿dòng学院,开经讲学,天下无不景从;淳熙七年,朱熹在武夷山设武夷jīng舍,刊定四书,为儒门万世之法;绍熙四年,朱熹重建岳麓书院,讲授理学,一时声势极盛。没有人知道,这位沉寂了许久的大师,为何会突然爆发,展现出令人咋舌的才学与推行理学的执著。
庆元六年,朱熹在建阳与世长辞,临终前尚在修订《大学》,享年七十一岁。
八年之后,在山yīn城中,一位老人亦溘然去世。他临终之前,慢慢吟出「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然后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一位陌生少年的手不放,直到生命力从他身上彻底流失。周围的家人都很惊讶,因为这位少年并不是他们家的一员。少年并没有说出来历,他冲老人的遗体磕了七个头,大哭七声,然后转身离去,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他们两人死后,朱子理学终于成为天下主流,之后历朝无不奉为圭臬,订为官学。八股取士,皆以四书五经以及《朱子语类》为准绳,不敢逾越半步。儒学之盛,远胜前世,直至公元一九一九年,方呈式微之象。尔后一个甲子,儒门日渐衰落,星流云散,几至不存,又是半个甲子过去,方有复燃之兆。
屈指一算,时间已这么过去了八百多个chūn秋,已近千年之久……
第十三章 尔来四万八千岁
〔——出自《全唐诗》一百六十二卷·李白〈蜀道难〉〕
「仲晦兄,你毁冢封笔的罪过,可知错了吗?」
「陆游」的声音响彻整个葛洪鼎内,这声音不大,却震得鼎壁嗡嗡,引起阵阵回声。
紫阳笔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和寻常的无主笔灵不同,这一管笔灵被封入寒梅鱼书筒的时候,还带着朱熹的一颗「人心」,所以严格来说,这枝笔仍旧有着自己的笔冢吏——只不过它的笔冢吏徒有魂魄,却无形体。
丝丝缕缕的回忆如cháo水一样漫过「陆游」的意识,千年前的那段往事逐渐清晰起来。「陆游」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是从彼得和尚身体中苏醒的,所以相貌也与彼得和尚无异,再不是千年之前那个狂dàng不羁、虎背阔肩的老头子。
罗中夏、韦势然、秦宜等人站在「陆游」身后,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就连颜政都敛气收声。这种反应很自然,此时站在他们面前的,不再是那个熟悉的彼得和尚,而是活生生的传奇人物陆游陆放翁!这个曾经只在书本里出现的古人,如今就站在自己面前,那种来自于历史的沉重压力,无论是谁都是难以承受的。
小榕依旧昏迷不醒,但气色比之前好多了。葛洪鼎的丹火已经彻底消失,她的玄冰之体不再有什么排斥感。十九把她的衣服重新套好,心情突然觉得有些莫名复杂,这让她有些心不在焉,反而成了所有人里面对陆游最自然的一个人。
紫阳笔和陆游直面相对了片刻,陆游终于轻轻摇了摇头,叹息道:「这都快一千年了,老朱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哪。」这一声叹息,里面包含着极其复杂的情感,有惋惜,有感怀,还有些许的愤懑与无可奈何。
说完这些,他缓缓抬起右手,唇边吐出一个字:「收。」
听到这个字,紫阳笔连同那尊巨大的青铜笔架立刻开始急速缩小,很快便变得只有巴掌大小,「陆游」手一招,它就飞到手里。「陆游」一手托着笔架,一手把紫阳笔取下来抓在手中,端详片刻,便收入袖中——好在彼得和尚穿的是僧袍,倘若换了别人穿着现代装束,恐怕就是无袖可藏了。
当年陆游离开桃花源之后,依照笔冢主人的指示将七侯一一封印安置。最后一站,就是在这南明山内。他用沈括墨、米芾砚和葛洪鼎作成一个阵局,把紫阳笔镇压于此。此时又是他亲手把这个局解开,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收下紫阳笔,陆游方才回过头来,注意到身后这一群千年之后的晚辈。彼得和尚平易近人,慈眉善目,而这位「陆游」虽然眉眼相同,却有不怒而威的气势,被他这么一扫视,众人都惶惶不敢作声。颜政忽然想到,彼得和尚入火之前,把金丝眼镜扔给了自己,连忙又给这位「彼得和尚」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陆游接过眼镜,好奇地摆弄了几下,似乎不知道这东西该如何用。颜政大着胆子比划了一下手势,陆游迟疑地把眼镜架到了鼻梁上,看了看四周,显得很满意。他就这么戴着彼得和尚的残破眼镜,环顾人群一圈,忽然展颜笑道:「不意还有故人之后在此,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