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190)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罗中夏在一旁听了,虽然他对郑和诸多不满,此时心中也是一阵恻然。他自己的人生经历虽然险象环生,可比起郑和来说,可是要充实多了。说起来真讽刺,他这个渡笔的容器,整天在外面跑;而青莲笔的真正传人,却一直被当成容器供为病房。命运之奇妙,真是令人无言……

  ※※※

  当天晚上,陆游和罗中夏去了韦势然的长椿杂货店寄住。陆游打算明天一早出发,颜政已经帮他们三个订好了机票,现代文明的力量,毕竟已超过了这位古人的想象。星期天留在了医院,一来是安抚郑和,二来是监视郑和怕他逃走,这种遭遇与囚徒无异,又让罗中夏好一通感慨。

  罗中夏一踏进杂货店内,心情不觉一dàng。这里对罗中夏来说,格外有意义,这是一切事情的起点。他旧地重游,看到屋子里的陈设布置还和往常一样,不禁欷歔不已。他想到了小榕,想到了韦势然和老李,甚至想到了欧子龙与小榕的那一场大战。

  如果我那天没有来这里,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呢?罗中夏忽然想,大概会是和普通大学生一样,逃课、玩游戏、考试作弊、谈恋爱、被甩,然后稀里糊涂毕业找一份普通工作,终老一生。

  那样的人生,和现在比起来,究竟哪一个更好一些,罗中夏还真是说不上来。他这个人懒惰、胆小、怕麻烦,最喜欢安逸,但和所有的男人一样,血液里始终隐藏着渴望冒险的冲动。尤其是看到郑和的遭遇,罗中夏总忍不住要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性命无虞,可真的是自己所期待的吗?

  他一直希望退笔,回复到正常的人生。可当初在绿天庵内,他自己选择了救人,而不是退笔,把最后回归平淡的机会毁掉。自己对此是否后悔?又是否做得对呢?那时候是为了拯救别人的生命,不得以而作的抉择;假如现在再给他一次机会,不需要考虑任何风险,他是否还会选择把所有的笔灵都退掉?这答案罗中夏自己都不知道。

  带着这些混乱的思绪,罗中夏失眠了。他在临时搭起的chuáng铺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一直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他实在难受,索性爬起来披上衣服,想出去走走。

  当他走进店后的小院子时,愕然发现早已有一个人站在院子当中,负手而立,正仰头望着天空一轮皎洁明月,脸上颇有落寞神色。

  「彼得……呃,陆大人?」

  陆游听到他的声音,缓缓转过头来,露出微笑。

  「您这么晚,还不睡啊?」罗中夏问。

  「嗯,有些心思,我需要想想……」

  陆游重新抬起头,唇齿微动,慢慢吟出一首苏学士的词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yīn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吟完之后,他长长叹息了一声,低声道:「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是何年哪……」

  罗中夏也知道这首词,他大概能体会到陆游此时的心境。一千年的时光,世易时移,沧海桑田。如今,已经与陆游所在的时代大不相同。即便是陆游这样的天才,碰到这样的事情,也会变得惶惑不安吧。好在彼得和尚的记忆尚还保留着,否则光是要补的常识就是海量之数——但这个世界,对陆游来说,毕竟已不再熟悉。

  「想不到这世界已变成这副模样,好在还有这轮明月,还和从前一样……」陆游把目光从月亮移到远处那一片林立的高楼广厦。动辄几十层的摩天大楼在这样的夜里仍旧闪着微光,如同一片琼楼玉宇,高处只怕更不胜寒。

  他所热爱的宋朝与他所痛恨的金国早已灰飞湮灭,如今之华夏,已与当日情势截然不同。莫说诸子百家,也莫说诗词歌赋,就连朱熹一心极立维护的儒学,也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cháo。

  「你说,我在这个时代复活,究竟是幸事还是不幸?」陆游喃喃道。他自复活后,就以绝对的qiáng势压制住众人,无比自信;可此时他绽露出来的,却是一位思乡情怯的老人,于陌生的异国惶惑而不安地望着家乡的明月,心cháo起伏不定。

  罗中夏想到鞠式耕曾经对他说的话,于是脱口而出:「只要不违本心,便是好自为之。」

  陆游听到罗中夏的回答,先是摇了摇头,然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罗中夏在心里浮现出一个假设:假如再给他一次机会,陆游还会承担如此沉重的责任,让自己的魂魄穿越千年,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来挽救不可知的命运吗?

  陆游安静地站立了片刻,直到月亮被一片云彩所掩,他才笨拙地抬起右手,把鼻子上的金丝眼镜扶了扶,还差点把眼镜弄掉。陆游露出一丝难为情,对罗中夏道:「我还不大会用这个东西。」

  「这个很简单,慢慢习惯就好。惟手熟尔嘛。」罗中夏难得地开了一个很有文化典故的玩笑。

  陆游看了看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和那家伙,还真像啊。」

  「谁?」

  「你的那位渡笔人祖先。」陆游拍了拍他的肩膀,「很晚了,去睡吧。」

  这一老一少,各自揣着心思离开了小院。

  第十五章 栗深林兮惊层巅

  〔——出自《全唐诗》一百七十四卷·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一作〈别东鲁诸公〉)〕

  一辆中巴车在颠簸不平的二级公路上飞驰着,车上的收音机有气无力地播放着落后时代几年的流行歌曲,车上的乘客们昏昏欲睡——准确地说,是大部分乘客昏昏欲睡。因为在中巴车的最后一排,还有四男一女兴致勃勃地聊着天。

  再准确点说,真正兴致勃勃聊天的是其中两位男士,一个梳着偏分头,有点油头粉面,像个富家làngdàng公子哥;另外一位身穿僧袍,头顶锃亮,居然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的僧人。

  「『Mary Poppins』里那首赛马场的歌,名字叫什么?」公子哥一脸严肃地问道,看他的表情还以为是在问什么关于世界局势、人生选择之类的重大问题。

  「Supercalifragilisticexpialidocious。」

  那个和尚的嘴里吐露出极为流畅标准的伦敦腔,就像是茱莉亚安德鲁斯本人讲出来的一样。

  「那么,温格和穆里尼奥谁最讨厌?」

  「穆里尼奥。」

  「答错了!是温格!」

  「很抱歉,可我是阿森纳的球迷。」

  「路由器是谁发明的?」

  「陆游。」

  公子哥如释重负,他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兴奋地敲了敲和尚的光头:「欢迎回来,彼得。」

  「这是今天你第三次向我表示祝贺了。」彼得和尚平静地回答。

  「没办法嘛,总要反复确认才能放心。算命的说我这个人是小心谨慎的命格。」

  颜政把身体朝座椅靠背一靠,手臂自然而然搭在了身旁秦宜的香肩上。秦宜白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罗中夏从座位的另外一侧伸过头来,无可奈何地说:「我说,你一路上都在搞这种智力问答,太无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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