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自习的时候,罗中夏被迫带着小榕来到阶梯教室,一百个不情愿地翻阅那本《李太白全集》;小榕则坐在他旁边,安静地翻阅着时尚杂志,侧影的曲线文静而典雅。不用说,这又引起了周围一群不明真相者的窃窃私语。
罗中夏不知道自己今天已经成为校园一景,他闷着头翻阅手里的书,看着一行一行的文字从眼前滑过,然后又轻轻滑走,脑子里什么都没剩下。他胸中笔灵似已沉睡,丝毫没有呼应。
李白的诗他知道的其实不少,什么“chuáng前明月光”、“飞流直下三千尺”、“天生我才必有用”。中国古代这么多诗人里,恐怕李白的诗他记得最多——相对而言。不过这些诗在全集里毕竟是少数,往往翻了十几页他也找不到一首熟悉的。
小榕在一旁看罗中夏左右扭动十分不耐,把头凑过去低声道:“不必着急,古人有云:”文以气为主。‘你不必逐字逐句去了解,只须体会出诗中气势与风骨,自然就能与笔灵取得共鸣。你自己尚且敷衍了事,不深体味,又怎么能让笔灵舒张呢?“
罗中夏苦笑,心想说得轻巧,感觉这东西本来就是虚的,哪里是说体会到就体会到的?但他又不好在小榕面前示弱,只好继续一页页翻下去。
书页哗哗地翻过,多少李太白的华章彩句一闪而逝,都不过是丹青赠瞽、丝竹致聋;终归一句话,给罗中夏看李白那真是柯镇恶的眼睛——瞎了。才过去区区四十分钟,罗中夏唯一看进去的两句就是“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更是困到无以复加,上下两个眼皮止不住地jiāo战。忽然,胸中笔灵噌地一阵抖动,引得罗中夏全身一震。罗中夏大惊,开始以为是有敌人来袭,后来见小榕还安坐在旁边,才重新恢复镇定。
“奇怪,难道是刚才翻到了什么让它引起共鸣的诗歌?”
罗中夏暗暗想,这听起来合情合理。他用拇指权当书签卡在页中,一页一页慢慢往回翻,看究竟是哪一首诗能挑起笔灵激情。
翻了不到十页,笔灵似被接了一个触电线圈,忽地腾空而起,在体内盘旋了数圈,流经四肢百骸,整个神经系统俱随笔灵激颤起来。小榕在一旁觉察到异象,连忙伸手按住罗中夏手腕,循着后者眼神去看那本打开的书。
这一页恰好印的是那一首绝命诗: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罗中夏只觉得一股苍凉之感自胸膛磅礴而出,本不该属于他的悲壮情绪油然升起,这情绪把整个人都完全沉浸其中。笔灵的颤动越来越频繁,牵动着自己的灵魂随每一句诗、每一个字跌宕起伏,仿佛粉碎了的全息照片,每一个碎片中都蕴涵着作者的全部才情,通通透透。不复纠缠于字句的诗体凭空升腾起无限气魄,自笔灵而入,自罗中夏而出。
突然,整个世界在一瞬间被抽走了,他的四周唯留下莽莽黑夜,神游宇外。无数裂隙之间,他似是看到了那飘摇雨夜的凄苦、谪仙临逝的哀伤激越,如度己身。
不知过了多少弹指,罗中夏才猛然从幻象中惊醒,环顾四周,仍旧是那间自修教室,小榕仍旧待在身边,时间只过去几秒钟,可自己分明有恍如隔世之感。
“你没事吧?”小榕摇晃着他的肩膀,焦急地问道。她没料到这支青莲遗笔感情如此丰沛,轻易就将宿主拉入笔灵幻觉之中。她的咏絮笔内敛深沉,远没这么qiáng势,看来笔灵炼的人不同,风格实在是大异不同。
罗中夏缓缓张开嘴,说了两个字:“还好。”脑子里还是有些混沌。
小榕悄悄递给他一块淡蓝色手帕,让他擦擦额头细细的一层汗水,这才问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呃……很难讲,大概就像是某种条件反she。我翻开这一页,笔灵立刻就跳弹起来,接着就出现了许多奇怪的东西……”罗中夏低声回答,用食指在那几行诗的纸面上轻轻地滑动,神情不似以往的惫懒,反而有种委蜕大难后的清静。
“不知道为什么……这首诗现在我全懂了,全明白了。它的不甘、它的无奈、它的骄傲我全都懂。很奇怪,也没有什么解说,只是单纯的通透,好像是亲手写就的一般。”
罗中夏又翻开别的页看了几眼,摇了摇头:“其他的还不成,还是没感觉。”
小榕蛾眉微蹙,咬住嘴唇想了一阵,细声道,“我明白了!”
“哦?”
“你这支笔本也不是真正的青莲笔,而是太白临终前的绝笔炼化而成。是以笔中倾注的多是临终绝笔诗意,别的闲情逸志反而承袭得不多。所以你读别的诗作都没反应,唯有看到这一首时笔灵的反响qiáng烈如斯。”
罗中夏“嗯”了一声,又沉浸在刚才的氛围中去。
小榕喜道:“这是个好的突破口。你不妨就以此为契机,摸清笔灵秉性。以后读其他诗就无往而不利了。”
“笔灵秉性啊……我现在只要心中稍微回想一番那首绝命诗,笔灵就会立刻复苏,在我体内乱撞乱冲。”
“很好,人笔有了呼应,这就是第一步了。接下来你只要学着如何顺笔灵之势而动就好。”
罗中夏低下头去,发现自己胸前隐隐泛起青莲之色,流光溢彩,他心想这若是被旁人看了,还不知道会引起怎样的议论。心念一动,光彩翕然收敛,复归黯淡,简直就是如臂使指。他忽地又想起来那日在师范大学时的情景,偏过头去把当日情景说给小榕听,问她这支青莲笔究竟有何妙用。
小榕说以前从不曾有人被这支笔神会或者附身过,不知道具体效用是什么。但她说太白诗以飘逸著称,炼出来的笔灵也必然是以轻灵动脱为主,究竟如何,还是要他自己深入挖掘和体验了。
“你的咏絮笔,当时是如何修炼的?”
小榕一愣,随即答道:“我小时候好静不好动,每天就是凝望天空,经常都是三、四个小时不动。我爷爷说神凝则静,心静则凉。咏絮笔秉性沉静,时间一长,自然就人笔合一了。
罗中夏撇撇嘴:“原来发呆也是修炼的一种,那你可比我省事多了……”这番话引得小榕咯咯一笑,右手轻轻啪地打了一下罗中夏的手臂,似嗔似怪。旁边有用功的学生冲他们两个翻了翻白眼:“喂!你们两个,这里是自习教室,打情骂俏去植物园!”
两个人面上俱是一热,连忙转回头来,继续埋首苦读。适才的一番心路历程让罗中夏信心大振,他重新翻开太白诗集去看,比刚才有了更多感觉。虽然许多诗他还是看不懂,但多少能体会到其中味道。这本诗集尚有今人作注,若有疑问难解之处,可以寻求解答。
正看得热闹,罗中夏心中一个声音响起:“你究竟在gān什么呀?”他猛地一惊,情绪立刻低落下去。自己本来是千方百计与这些怪人脱了gān系,怎么现在又开始热衷于钻研这些玩意儿了?岂不是越陷越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