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3)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而罗中夏讨厌这门课还多了一个私人的原因,就是郑和。

  郑和不是那个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而是和罗中夏同级不同系的一个男生。郑和人长得高大挺拔,面相忠厚,颇得女生青睐,自然也就招致了男生的敌意。他也报名上了这门选修课,在课上的表现可以说是“恶心到想吐”(罗中夏语)。郑和对四书五经很熟悉,经常与鞠老先生一唱一和,颇得后者欢心,还当了这个班的班长。据说郑和家学渊源,祖上出过举人,也算是书香门第,有点国学底子。

  “哼,臭太监。”罗中夏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能恨恨地哼上一声。

  讲台上鞠老先生刚刚讲完《中庸》第一章,环顾台下,发现只有郑和一人聚jīng会神地听着,其他人不是目光涣散就是东倒西歪,心里十分不悦,随手点了一个人的名字:“罗中夏同学,听完第一章,你们可知道何谓‘慎独’?”

  鞠老先生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吱吱地写下两个正楷大字。

  罗中夏一惊,心想反正也是答不出,索性横下一条心乱讲一通,死便死了,也要死得有点幽默感,“意思是,我们要谨慎地对待独身分子。”

  学生们哄堂大笑,鞠老先生气得胡子直颤,手指点着罗中夏说不出话来。郑和见状不妙,连忙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知道,慎独的意思是君子在一人独处的时候,也要严于自律。”

  鞠老先生默然点了点头,郑和见老师已经下了台阶,转而对罗中夏说:“这位同学,尊师重教是传统美德,你这样故意在课堂上捣乱,是对鞠老师的不尊重你知道吗?”

  罗中夏一听这句话,立刻就火了。他膀子一甩反击道:“你凭什么说我是故意捣乱?”

  “难道不是吗?在座的同学都看见了。”

  “呸,我是在回答问题。”

  “你那算是回答问题吗?”

  “怎么不算,只不过是回答错了嘛。”罗中夏话一出口,台下学生又是一阵哄笑。

  郑和大怒,觉得这家伙qiáng词夺理,态度又蛮横,于是离开座位过去要拽罗中夏的胳膊,qiáng迫他向鞠老先生道歉。罗中夏冷冷地把他的手拨开,郑和又去拽,罗中夏又躲,两个人眼看就要扭打起来。

  鞠老先生见状不妙,连忙拍拍桌子,喝令两人住手。郑和首先停下来,闪到一旁,罗中夏一下子收不住势,身子朝前一个踉跄,咣的一声撞到讲桌上。

  这一下撞得倒不算重,罗中夏肩膀不过微微发麻,只是他听到周围同学都在笑,觉得面子大失。他心中沮丧,略扶了一下讲台,朝后退了一步,脚下忽然嘎巴一声,响得颇为清脆。他连忙低头一看,赫然是一根折断了的毛笔,不禁心头大震。

  鞠式耕极有古风,点名不用钢笔圆珠笔,而是用随身携带的毛笔勾画名册。这支毛笔是鞠老先生的爱物,笔首与笔端呈金huáng色,圆润光滑。虽然罗中夏对笔一无所知,也看得出这支毛笔骨格不凡。如今这笔却被自己一撞落地,生生踩成了两截。

  大祸临头。

  当天下午,罗中夏被叫去了系主任办公室。他一进门,看到鞠式耕坐在中间闭目养神,双手拄着一根藤杖,而系主任则站在旁边,神情紧张地搓着手指。他偷偷看了眼鞠式耕的表情,稍微放下点心来,至少这老头没被气死,不至闹出人命。

  “你!给我站在原地别动!”系主任一见罗中夏,便怒气冲冲地喝道,然后诚惶诚恐地对鞠式耕说,“鞠老,您看该怎么处罚才是?”

  鞠式耕唰地睁开眼睛,端详了一下罗中夏,开口问道:“罗同学,你可知道你踩断的,是支什么笔?”

  “毛笔吧?”罗中夏觉得这问题有点莫名其妙。

  “毛笔不假,你可叫得出它名号?”鞠式耕捋了捋雪白长须,“我记得第一节课时我曾说过。”

  罗中夏一听这句,反而放心了。既然是上课时说过的,那么自己肯定是不记得了,于是慡快地回答:“鞠老先生,我不知道。反正笔已经断了,错都在我,您怎么处置就直说吧。”

  系主任眼睛一瞪,让他住嘴。鞠式耕却示意不妨事,从怀里慢慢取出那两截断笔,爱惜地抚摸了一番,轻声道:“此笔名叫菠萝漆雕管láng毫笔,是用白牛角为笔首、笔端,漆以菠萝色,用的是辽尾láng毫,却不是寻常之物。”

  “说给我听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让我给你买支一样的不成?”罗中夏不以为然地想。

  鞠式耕瞥了这个年轻人一眼,徐徐叹道:“若说赔钱,你一介穷学生,肯定是赔不起;若让院方处理,我又不忍为了区区一支毛笔毁你前途。”

  罗中夏听了一喜,这老头……不,这位老先生果然有大儒风范,有容人之度,忽然耳中传来一声“但是”,有如晴天霹雳,心中忽又一沉。

  “但是,罗同学你玩世不恭,顽劣不堪,该三省己身,好好学习君子修身的道理。”说到这里,鞠式耕沉吟一下,微笑道:“这一次倒也是个机会,我看不如这样,你去买支一样的毛笔来给老夫便好。”

  罗中夏大吃一惊,他几乎以为自己会预言术了。他结结巴巴地反问:“鞠老先生,若是记过、开除之类的处罚,我就认了。您让我去买支一样的毛笔来,还不如杀了我,我去哪里弄啊?”

  鞠式耕呵呵大笑,抬抬手,让系主任拿纸把断笔包连同一个手机号jiāo到罗中夏手里。

  “不是买,而是替我去淘,你不必出分毫,只是下些功夫就是了。”他又惋惜地看了一眼那截断笔,“此笔说是贵重,也不算是希罕之物,旧货市场时有踪影。我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正好你就代我每周六日去旧货市场淘笔吧。毛笔虽是小道,毕竟是四德之物,你淘多了,也就自然明白事理。到时候我得笔,你养性,两全齐美。”

  系主任在一旁连声附和:“鞠老先生真是高古,教化有方,教化有方。”

  罗中夏听了这个要求,几乎晕倒过去。记过处分之类的处罚,只不过是档案上多写几笔;就算赔钱也不过是一时肉疼;但是这个代为淘笔的惩罚,却等于废掉了他全部宝贵的休息日。没有什么比这个更恶毒的惩罚了,这意味着自己再也不能在chuáng上品尝早上十一二点的太阳光香味了——因为旧货市场一向是早开早关。

  可眼下鞠老开出的条件已经是十分大度了,没法不答应。罗中夏只得勉qiáng点了点头,接过那包断笔,随手揣到兜里。

  鞠式耕又叮嘱道:“可要看仔细,不要被赝品骗了。”

  “我怎么知道哪个是赝品……”

  “去找几本相关的书静下心来研究一下就是,就算淘笔不到,也多少对你有些助益。”

  鞠式耕拍了拍扶手,罗中夏嘴上喏喏,心里却不以为然。一想到自己的双休日全没了,又是一阵钻心疼痛。

  这一个周六,罗中夏早早起身,羡慕地看了眼仍旧在酣睡的同宿舍兄弟,随手洗了把脸,然后骑着借来的自行车,直奔本市的旧货市场,去找那劳什子菠萝漆雕管láng毫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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