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冢随录_马伯庸【4部完结】(57)

2019-03-10  作者|标签:马伯庸

  这可真是讽刺,太白的千古名诗,他还要靠这种低级的形象记忆法才能记得住。不过也怪不得罗中夏,这两句诗用的典故,自然而然就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凶悍如láng的欧子龙,以及他那支炼自司马相如、能驾驭风云的凌云笔。

  这也是无奈之举。寄寓罗中夏体内的青莲笔虽然只是遗笔,毕竟继承的是太白jīng魄,寄主对太白诗理解得越多,就越接近太白本人的jīng神,笔灵的能力也就越发qiáng劲。罗中夏国学底子太薄,用京剧里“会通jīng化”四个境界来比喻的话,他连“会”都谈不上,只好走最正统的路子:背诗。

  俗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能战。”前路渺渺,不知有多少凶险。罗中夏为了保命,也只好打起jīng神,乖乖把这许多首李白的诗囫囵个儿先吞下去。只可惜任凭他如何背诵,青莲笔都爱答不理,恍如未闻,似乎知道自己的这个宿主就算摇头晃脑地背唐诗,也是chūn风过驴耳吧。

  根据小榕留下的那一首集句暗示,退笔冢共有两处疑似场所,一处是在浙江绍兴的永欣寺,另外一处是在湖南长沙的绿天庵。他们决定先取道上海,前往可能性最大的永欣寺。他们坐的是慢车,长路漫漫,正好可以靠背诗特训来打发时间。

  “你这样下去不行啊,几个小时才背下了两三首。”

  颜政磕了磕指头,浑身洋溢着“事不关己”的轻松。他的体内也寄寓着笔灵,却没罗中夏这么多麻烦事。他的笔灵名为“画眉”,炼自汉代张敞,只要对女性保持尊重即可人笔合一,无须背什么东西。

  罗中夏厌烦地拧开瓶绿茶,咕咚咕咚灌了几口:“算了算了,不背这首了,又没多大的战力,找些昂扬、豪气的诗吧,比如《满江红》什么的。”

  “《满江红》是吧?你等我翻翻,看里面有没有……”同样不学无术的颜政翻开目录,扫了一圈,“呸,还全集呢,没收录这首诗……不过话说回来,这满篇都是繁体字,又是竖排,看起来眼睛可真疼。”

  “你可以用你的指头治治嘛。”

  颜政的画眉笔具有奇妙的时光倒转功效,可以用指头使物品或者人的状态回到某个不确定的过去,十根指头每一根都是一次机会。不过颜政还没学会如何控制,时间长度和恢复速度都不太靠谱。

  “这可不能乱用,有数的,我好不容易才恢复到这个程度。”颜政伸出指头,除了两个大拇指和右手的无名指以外,其他七根指头都笼罩在一片淡淡的红光中。

  罗中夏看到这番情景,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胸口。那里除了青莲笔以外,还沉睡着另外一支叫“点睛”的笔灵。自有笔冢以来,他可以算是第一个同时在身体里寄寓着两支笔灵的人了。曾桂芬曾经担心两笔相冲互克,会对寄主肉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但这几天以来点睛笔一直都保持着沉默,悄无声息,仿佛被青莲笔彻底压制似的。至于这点睛笔有什么能力、脾性如何,则是全然不知。

  这时候二柱子捧着两盒热气腾腾的康师傅走过来,在狭窄的过道里步伐十分稳健。颜政和罗中夏背了一中午的诗,早已经饥肠辘辘,连忙接过碗面,搁到硬桌上,静等三分钟。罗中夏发现只有两碗,就问二柱子:“我说柱子,你不吃吗?”

  “哦,我吃这个。”二柱子憨憨一笑,从怀里掏出两个白馒头,什么也不就,就这么大嚼起来。

  彼得和尚回了韦庄,曾桂芬曾老师有病在chuáng,于是就派了他跟随着罗、颜二人。二柱子本名叫韦裁庸,因为名字拗口难记,罗、颜都觉得还是二柱子叫起来顺口。

  罗中夏把钢勺搁在碗面顶上压住,随口问道:“说起来,你自己没什么笔灵啊?”二柱子咽下一口馒头,回答说:“奶奶说,笔灵选中的,都是有才华的人。我脑子笨,不是块读书的料,呵呵。”说到这里,他呵呵傻笑着搔搔头,“我以前在韦庄上学,后来被家里人送到河南武术学校,奶奶说如果我老老实实学拳,将来也是能有成就的,不必去挤做笔冢吏那个独木桥。”

  颜政正色道:“曾老师说得不错。美国摔跤界的大拿布洛克·雷斯纳有句话,叫‘拳怕少壮武怕勤’,你这么扎实的功底,只要不进武协,早晚会有大成。我觉得你就和我一样,天生有做武术家的命格。”

  罗中夏黯然道:“不错,学拳可比当笔冢吏qiáng多了,没那么多是非……”他摸了摸自己的兜里,里面搁着点睛笔的前一任主人房斌的驾驶证。他与房斌素昧平生,其人身前有什么遭遇经历一概不知。不过罗中夏亲眼见他因笔灵而被欧子龙杀死,不禁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觉。留着这驾驶执照,也算是作一点点缅怀。

  正在这时,窗外景色倒退的速度减慢了,车厢广播里说前方即将到达济南车站,停车十分钟。颜政掀开碗盖,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深吸了一口,喜道:“时间倒巧,咱们可以安安稳稳吃饭了。”

  三个人不再说话,各自低头开始大吃,一扫刚才吟诗背赋的沉闷气氛。二柱子边嚼着馒头,边朝窗外好奇地看去。济南贵为山东省会,是个大站,站台上密密麻麻站满了肩扛手拎行李的乘客,个个挈妇将雏,虎视眈眈。推着车子的小商贩们也早已经各自抢占了有利地形,“德州扒jī”、“济南熏肉”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火车“咣当”一声稳稳地停在月台旁边,各个车厢的乘务员打开车门,早已经不耐烦的乘客们一拥而上,原本还算宽松的车厢立刻被挤得水泄不通。喊同伴的、找座的、送站没买站台票的、扛着超大行李的,把车厢分割成无数细小狭窄的空间。

  这种混乱持续了七八分钟,才恢复了正常的秩序。个别幸运的乘客找到了空位,大部分人则挤在过道,或者坐在自己行李上,或者摆出一个比较适合长时间站立的姿势。一个大叔还试图掏出一支香烟,结果旁边一个年轻人不悦道:“这里禁止抽烟,想抽请你出去!”那大叔看了年轻人一眼,发现比自己高一头,只好悻悻把烟揣回去。

  汽笛一声长鸣,火车虎躯一震,再度缓缓开动。颜政和二柱子早就已经吃完,正趴在车窗边往外看,据说再过几分钟就能远远望见泉城最著名的趵突泉。只剩下罗中夏一个人还不屈不挠地用塑料小叉子在碗底搅动,希望还能再翻出几jīng遗漏的面须。

  汹汹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吟诵:“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

  罗中夏不知这是杜甫的名句,只道是济南本地人在chuī牛,冷笑一声不去理睬。不料这声音逐渐接近,吟诵之人已经挤到了身旁:“这位先生贵姓?”罗中夏抬头一看,是一个刚才上车的年轻人。这人一副天生打篮球的好身材,跟罗中夏说话时居高临下,额头还飘着几缕白发,只是下巴尖削,总是不自觉地抬起来,有些倨傲之气。

  罗中夏最讨厌这种家伙——尤其是英俊的家伙——于是眼皮也不抬,碍着礼貌勉qiáng答了一声:“我姓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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