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字缭绕,逐渐把辩才和尚的墨身围住。每书完一字,墨身的墨色就淡去几分,眉间戾气也消减了几缕。等到天台白云笔书至最后一句“亦将有感于斯文”时,最后一个“文”字写得力若千钧,摧石断金,似是一鼓作气而至巅峰。
辩才和尚的身形已是渐不可见,受了这一个“文”字,残余的凶戾之气全消,唇边却露出一丝解脱后的微笑,如高僧圆寂时的从容坦然。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在空中响起,辩才和尚最后的魂魄四散而去,千年的怨魂,终于消散无踪。
退笔冢——准确地说,现在已经是退笔冢遗迹了——前恢复了平静,颜政、十九两个人伏在地上,尚未恢复jīng神;诸葛一辉蹲在十九身旁,惊愕地望着天台白云,他号称笔灵百科全书,却也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一支笔灵的风采。
熔羽飞身来到然然身旁,二柱子连忙起身,对他说:“熔羽哥,我……”熔羽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径直向然然问道:“喂,你听到什么没有?”
然然一直蜷缩在地上,猛然听到哥哥这样问,缓缓抬起头迟疑道:“没有……现在我什么都听不到了,好静……”熔羽白眉一挑,电影中如果背景音乐忽然消失,那么只有两种可能:叙事节奏的放缓,或者危机临近前的刻意压抑。现在究竟会是哪一种呢?
他依稀想起来了韦势然这个名字的来历。据说当时现任族长韦定邦的儿子韦情刚因为与诸葛家勾结,与族中长老大战一场,韦家死伤惨重,就连韦定邦都身负重残至今。韦势然在其中推波助澜,因此被革除了族籍。这场大乱族里一直讳莫如深,他也只是模模糊糊了解一些。算起来,韦势然还是熔羽的爷爷辈。
“这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里,一定是对我族不利……”
这时熔羽看到罗中夏晃晃悠悠走到韦势然身前,转念一想,决定暂时观望,先让那家伙去打头阵吧,看形势发展如何再做定夺。他忽然又想,如果这个韦势然要夺取青莲笔,自己的计划岂不是落空?于是下意识地朝那个方向挪了几步,这样即使发生什么事,也可及时反应。
诸葛一辉远远蹲在十九身旁,也是一样的想法。现在诸葛家处于劣势,不如先去让别人出头。
罗中夏对周围人的心思浑然不觉,他走到韦势然身前,问出了萦绕心中许久的疑问:“你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对不对?”
韦势然笑道:“同一件事,从不同角度来看,是不同的。”
罗中夏没理睬这个废话回答,继续追问道,声音逐渐高昂起来:“这个不能退笔的退笔冢,也是你让小榕来骗我来的,对吧?”自从他无意中被青莲上身以后,事故连番不断,种种危险麻烦,全是肇因此人而起。
“不错。”韦势然回答得很gān脆,“我叫你来退笔冢,其实另有用意。”
罗中夏面色因为气愤而涨红,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什么用意?”
韦势然悠然弹了弹指头,像是当日在长椿旧货店后的小院里一样:“你们要知道,管城七侯都是笔冢主人的爱物,所以他为了寻找收藏之地,也颇费心思。这一个退笔冢,实际上乃是笔冢主人盛放天台白云的笔盒。”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忽然提起这个gān吗。
“笔冢吏大多以为笔灵必然与炼者的籍属有所关联,其实大谬不然。”说到这里,韦势然瞥了熔羽一眼,后者有些面赤。
“天台白云是王右军性灵所至,何等尊贵,岂能放到尽人皆知的地方?隋末唐初之时,笔冢主人终于选定了秦望岭作为天台白云笔的寄放之所。这里有王献之的墨池、智永的退笔冢,他们两个与王羲之都有血缘之亲,作为藏笔之地再合适不过——不过盒子虽有,尚缺一把大锁。”
“于是辩才也是个关键?”熔羽似乎想到了什么。
“不错。”韦势然道,“据我猜测,那个御史萧翼,恐怕就是笔冢主人化身而成的。他故意骗走了辩才收藏的《兰亭集序》真迹,让老辩才怨愤而死,然后再把这和尚催化成无比qiáng大的怨灵,一腔沉怨牢牢镇住云门寺方圆数十里,顺理成章地成了笔盒上挂着的一把大锁。”说完他双手一合,像是锁住一个并不存在的盒子。
众人都沉默不语,原来他们以为那只是唐初一段文化上的佚事,想不到还有这层深意。罗中夏意识到了什么,神色有些惶然。
韦势然伸出两个指头:“因此,若要开启笔盒,让天台白云复出,必须要有两个条件。”
“释放辩才的怨灵?”熔羽和颜政脱口而出。
韦势然赞许地点了点头:“不错,只有辩才的怨灵彻底释放出来,才能解开加在笔灵上的桎梏。不过,这才是笔冢主人此局真正的可怕之处……笔灵大多狂放不羁,如果只是简单地毁弃退笔冢,固然可以解开辩才的封锁,但天台白云也会在解脱的一瞬间溜走。毁弃退笔冢的人非但不能得到笔灵,反而会遭到辩才怨灵的反噬。这并非没有先例。”
众人想到刚才的凶险场面,无不后怕,心想不知那位不幸的先例究竟是谁。
这一次熔羽比别人反应都快:“所以只有在释放的瞬间克制天台白云,不让它遁走,才能借此化掉辩才怨气?”
“不错,只有在解放天台白云的同时能留住它,才能让天台白云用《兰亭集序》化去辩才怨灵,再从容收笔。一环扣一环,一步都不能错。而能满足这个条件的……”
韦势然停顿了一下,把视线投向半空,白鹅依旧围着青莲团团转转,不离退笔冢上空,“管城七侯之间有着奇妙的共鸣。若要控制一支管城笔侯,必须要用另外一支管城笔侯来应和,这也是笔冢主人最根本的用意——非是七侯之一,就没资格来取七侯之笔——如今的世上,六侯都渺茫无踪,只有青莲笔已经现世……”
罗中夏脸色刷地一片苍白:“即是说,你们骗我来退笔冢,目的根本就是为了让青莲与天台白云彼此应和相制,你好收笔?”
“然,天下唯有青莲笔才能破开这个局。”
韦势然指了指半空,用行动回答了罗中夏的疑问。一只斑驳的紫檀笔筒嗖地一声从他袖中飞出,悄然靠近仍与青莲纠葛的白鹅。这个笔筒是用一截枯树根jīng制成,镂节错空,苍虬根须jiāo织在一起,拼凑出许多无数个之字纹路,可称得上是件集浑然天成与独具匠心的名器。
相传王羲之一生最得意的作品就是《兰亭集序》,而《兰亭集序》中最得意的,是那二十一个体态迥异,各具风骨的之字。王羲之当时兴致极高,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等到后来他再想重现,已是力不能及。
所以要收天台白云笔,用这一个紫藤之字笔筒,实在恰当不过。韦势然显然是早有准备。
“原本我计划是把罗小友诱到退笔冢前,然后自己动手。不过既然有诸葛家的几位主动配合,我也就乐得旁观了。那位带着如椽笔的小姐真是知心人,毁冢毁得真是恰到好处。只可惜你们不知内情,若不是天台白云及时出世,险些在辩才手里送掉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