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富堂说秀才说得有理,也不管刘庆福愿不愿意,硬是将施秀才拉到上席,自己大模大样地坐在旁边,大声对众人说他最敬重的就是文化人,他的儿子将来不做大官,要当秀才,当施喜儒这样的秀才。刘庆福一听气得差点儿骂街,不是说他闺女在屋里翻了白眼儿,他手里那碗酒非得飞到新姑爷的脑门上不可。施秀才自然十分高兴,摇头晃脑抱着双拳向新郎作揖,之乎者也酸气大发,那磨得锃亮的袖口,补丁摞补丁的长衫,连同脑后那根猪尾巴一样的小辫成为婚礼上又一道景致。
魏富堂的伙伴们进入酒席,席面上人物大换,场景大变,穷哥们儿大吃大喝,酣畅自在,没有丝毫扭捏。魏富堂慷慨地说,昨天吃的还是刘家的,今天吃的都是自己的,大伙放开了肚子使劲装,不吃白不吃!门道里堆了大伙送来的礼,谁想要什么尽管拿,都是大伙自己的东西……
院内响起一片欢呼。
那些刚刚收到的礼,立刻被才进门的新姑爷不管不吝地散出去不少。这种洪水猛shòu的阵势刘庆福哪里拦得住,他和他老婆如同两只飞舞的大马蜂,扑这个,挡那个,骂天骂地全不管用,最后只好骂自己。
人们说,老魏家的三小子从坡上下到镇街刘家,不到二里地,突然地从少年变成了爷们儿,性情也是大变,可能是在路上撞了山间的jīng灵,被掉换了魂魄。
昏厥的已经不是刘二泉,而是刘庆福了。
台上的穆桂英对杨宗保说,呜咿呀呀,好一个绝妙的人儿呀!
chuáng上的刘二泉暗自叫苦,刘家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个活夜叉。
没出三天,魏富堂就卖了刘家的牛。卖的时候也没告诉刘庆福,人家拉牛来了,老头子才知情,横在圈门口不让拉,嘴里骂遍了魏富堂的祖宗八辈,被魏富堂拽到了粪坑沿子,声称,只要再吭一声,就将他踹下去。没过几个月又卖了刘家的水田,刘庆福眼睁睁看着魏富堂从老婆手里抢过地契,自己坐在椅子上竟动弹不了,一口气没上来,栽在饭桌上,咽气的时候嘴里还有半口饭没咽下去。
刘庆福一死,放出去的高利贷被魏富堂重新认定,还本不还息。老乌他爹借了刘庆福十块大洋,利滚利已经到了三百,愁得乌老汉恨不得上吊自杀,是刘家姑爷将二百九全免了,乌老汉感激得想给新姑爷磕头。
人们说,刘庆福积怨太多,该着走这一步。
慢慢地,魏富堂周围有了一帮肯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弟兄,老乌自然是其中之一。
魏富堂用手里的钱开始做买卖,还是做油的生意。跟他软弱的爹不同,他不在广坪趸油,而是直接上汉中,中间少了一道手,就多赚一笔钱,不光做菜油生意,还做灯油买卖。吃油,点灯,家家必需,是个万年长的买卖。魏富堂做生意头脑灵活,胆子也大,叫上屋里老大、老二,跟着他一块儿贩油,一个在汉中坐镇,一个搞运输,一个在青木川地区出售,再加上他那帮弟兄,生意很快红火起来。没两年,魏富堂的爹娘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刘家大屋,此时的魏富堂真正成了一家之主,除了对外还顶着刘家上门女婿的名分外,内里一切全变了。秀才施喜儒托着水烟袋站在自家门前,看着魏家正在新起的大屋说,魏家老三还得发,不因别的,就因屋的位置建在了凤凰的背上,占尽了青木川的风水,人家要骑着凤凰飞呢。大伙都信施秀才的话,施秀才是青木川的大学问,谁家添了儿女,都要很正式地把施秀才请去,请秀才给取个吉利富贵的名字。正因了如此,青木川无论贫富贵贱,孩子们的名字便都很有文化,论辈分按字排。施秀才对给老魏家几个孩子取的名字一直很得意。老三魏富堂,他的两个哥哥叫魏富贵、魏富成,满堂富贵天促成,魏家的发展和他给取的名字有着绝对关系,以卖油的老魏那点儿根底,给孩子取不出这样承接天意的好名字。
应了施秀才的话,魏家的新屋没盖多久,魏富堂的大姐魏富英就出嫁了,嫁给了广坪的李天炳。李天炳是独子,在县城给县太爷做秘书,李天炳在城里纳了妾,随在身边,那妾因出身不太光彩,也不敢往家带,没有李家媳妇的名分。李天炳老家的母亲还在,需正儿八经娶个媳妇伺候老娘,也需要个明媒正娶的夫人主持家务,迎娶新妇便要由母亲做主。李天炳选了几个姑娘母亲都不满意。不是嫌刁就是嫌笨,事情就搁下了。有一天李天炳在县城和魏富堂喝酒,得知魏富堂有个姐姐,贤惠聪明,就有意求亲,魏富堂说这是他姐的事,他拿不了主意,他爹娘也拿不了主意,得他姐自己拿主意。李天炳也说,虽然是他娶媳妇,他自己也拿不得主意,一切都得听他娘的。就这样,在魏富堂和李天炳的安排下,魏富英上了一趟广坪,到老李家给老太太送供佛的清油。李老太太一见到魏富英,喜欢得不行,当下把个玉镯子套在姑娘的手腕上。老太太特别欣赏魏富英那条油汪汪的黑辫子,欣赏她的圆屁股大奶子,说是天生的一副子孙娘娘相,有了这样的媳妇,他李家不愁后继无人,连儿子问也没问就给定下来了。正月放定,二月娶亲,chuīchuī打打十几里山路,风风光光,魏富英由青木川嫁到了广坪。人说魏富英是沾了她兄弟的光,没有魏富堂作伐,让他姐姐送油,就没有后来的李门魏氏,没有李家虎láng一样的七个儿子。
当然也没有魏富堂的命丧huáng泉。
在魏富堂渐渐崭露头角之时,有一个人对他的本质看得最清楚,那就是刘二泉。刘二泉虽然病入膏肓,心里却明镜儿似的清晰。她极清楚,魏富堂的发展是利用了刘家的资本和根基,父亲气死,母亲疯癫,自己躺在chuáng上,身上生了褥疮,流血流脓,散发着恶臭,活着已经和死没有什么区别。魏富堂的家人全住在新屋里,反客为主,哪里是入赘,分明是巧取豪夺。魏富堂为了遮人眼目,一直和刘二泉在一个房间睡,晚上回到屋里,面对刘二泉,他那副冷酷无情的嘴脸便毫无掩饰地bào露出来。从入赘刘家那一天起,魏富堂从没碰过刘二泉一下,用他的话说,刘二泉是“一块烂肉”,他有耐心等着这块肉一点点烂完,直至被蛆虫吃尽。晚上睡觉,魏富堂在chuáng外侧挂个边,离刘二泉远远的,睡一宿连身也不翻。刘二泉奇怪,纵然自己有病,引不起男人的兴趣,但这个男人能夜夜挂在chuáng边,一动不动一睡数年,也是功夫。
早晨起来,魏富堂看着咳嗽不止的刘二泉,淡淡地说,还没有咽气么?
刘二泉说,你等着吧,我死不了。
魏富堂说,你这个样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刘二泉说,我要看着你怎么把姓刘的家变成姓魏的。
魏富堂说,你要有耐心活着,你就看,不要早早就当了死鬼。
刘二泉说,当了鬼我也是厉鬼,让你不得好死。
魏富堂说,一个半死的人了,还这样的咬牙切齿,你死了还不得老子去埋,把老子惹恼了……眨眼的工夫就送你上路。
行将就木的刘二泉绝不甘心就这样稀里糊涂地退出人生舞台,她的身体和她的性情出现绝对的分裂状态,这让人不能理解。她苟延残喘地拖延着生命,拖延着对魏富堂的仇恨,等待着恶有恶报奇迹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