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乌事先已打点妥当,魏富堂出山迎亲,不过是走个形式,但魏富堂对这个形式很看重,做得很认真。
宣统皇上倒台多年,时代换了民国,1941年的赵家,实则早已没落,门口虽然挂着光绪年间的匾,内里一切都是虚的。三进的院落从后头拆着卖,卖得所剩无几,生计的来源全靠赵家二爷卖字维持,日子过得万分窘迫。让窘迫中的赵家万万没想到的是,这块空dòng的“进士及第”竟然引来了秦岭的山大王……老乌单独来过几趟,对赵家说男方是山里做土产生意的财主,正经耕读人家,屋里有数百亩水田,十几架山场,每年仅党参的收获就得用百十担子往外担。赵家姑娘嫁过去,绝不会让姑娘受委屈,过门就当家,就当夫人供着。乌管家说得好,魏家老爷跟赵家结亲是为了改换门庭,让魏家的后人也能读书识礼,出些个状元榜眼探花;一下娶姐俩,是怕一个到山里孤寂想家,反正在家就是姐俩,嫁过去还是姐俩……
赵家人对十几架山场、数百亩水田没有概念,只是知道很偏远,很有钱。哥哥们有些犹豫,嫂子们却迫不及待,说姑娘大了不可留,留来留去成冤仇,两个小姑子大的二十五,小的二十三,已经不是一掐出水的嫩豇豆,不能再耽搁了,再耽搁就成了gān菜。
赵家的父母都已过世,当家的是二儿子,人称二老爷。赵家大老爷抽大烟,烟瘾极大,一天抽四个泡,没时没晌永远卧在烟榻上。在老乌来提亲的前两天,赵家刚刚将后院的厢房售出,厢房售价两百块大洋。这两百块大洋要为大老爷换取烟土,为二老爷赎回御寒的棉袍,要买过冬的煤炭,要维持赵家上下十几口人的肚子,至于两百块花完以后再如何计较,那是太遥远的事情了。后院厢房是赵家姐俩的住房,小姐们的住房已经售出,就是说,两位小姐不嫁也得嫁了,是哥哥们的无能,也是嫂子们的绝情,在这家计艰难的时刻,谁也不愿意养活两个白吃白喝,一天到晚无所事事的小姐。
赵家兄弟一咬牙,答应了,说两个妹妹没有任何陪嫁。
不是哥哥心狠,是这个家庭根本拿不出。
老乌说魏家不在乎陪嫁,在乎人。
条件谈妥,魏富堂才出山。魏富堂来到赵家门口,正是深秋时日,秋高气慡,大雁南飞,站在赵家门楼的高台阶上,可以遥遥望到秦岭。秦岭屹立西安正南,苍劲朦胧,混沌如象,他就是从那里出来的,他是那座山里的一只老虎,现在山里的老虎来到了关中平原,这对他来说完全是个生疏的地界,一个充满危机,充满陷阱的地界。在这里,他必须藏头藏尾,收敛爪牙,装成一只喵喵的猫儿,速战速决地将“进士及第”家的姑娘弄进山去,而不出半点疏漏。
赵家两个小姐刚从八仙庵听道长讲经回来,道长讲的是“天命隐显,知行合一”。小姐们在门口见到南山来的粗黑的人,见到南飞的雁,想到道长刚刚论及的“无状之状,无象之象”,便朝站在门口等待通报的魏富堂微微点了点头,闪进门去了。只是一个侧影,一个点头,便将魏富堂的魂魄勾进了“进士及第”,他头一次领教了大家闺秀的做派,大家闺秀使用的不是语言,也不是眼神,而是,而是……那时候魏富堂还不会使用“魅力”、“气质”这些很文化很时髦的词汇,但是他已经学会并且懂得了欣赏,他自信这趟没有白来,赵家两个小姐,他是绝对地娶定了,这笔买卖没有做亏。
四匹高大的骡子拴在赵家门外的拴马桩上,骡子很主人地啃咬门口槐树的树皮,把“进士及第”门口弄得一塌糊涂。随魏老爷来的人一色是jīng壮汉子,穿戴齐整,极少言语。他们目光闪烁,机警诡秘,不待吩咐,将东西井然有序地往院里搬,不出一点儿声响,搬运完毕悄然退去,不见了踪影。麻利准确的举止,飘忽不定的眼神,明显地带有了军人的素质和狡黠的匪气,却没有被赵家人识破。赵家的两位嫂子站在院里,正细心地将聘礼一一过数,她们的欢愉是发自内心的,五十根金条是从没见过的,百两烟土更是厚礼。至于那些说不清的零碎,价值件件不菲,女婿虽然土,也还本分老实,没有多余话语,只是坐在厅房喝茶。
对魏富堂的到来,赵家的招待极其简单,甚至有些怠慢。
赵家大老爷躺在烟榻上,没jīng神跟陕南山里来的土鳖应酬,接待魏富堂的是赵家二老爷。二老爷对这位妹夫没有多少客套,喝过茶就领出去吃饭,也不商量,直接带进了巷子口的回回馆,请魏富堂吃羊肉泡馍。那是魏富堂头一回吃泡馍,泡馍的碗很大很重,像个小盆,汤很烫,泛着一层羊油,撂着两大块红澄澄的肉。一把粉丝,稍许鲜葱香菜。看着有些粗犷有些大大咧咧,不像进士家待客的招待,倒像是赶脚的吃食。魏富堂有些不快,想的是待女婿的头顿饭,在山里该是十六碟二十四碗,何等讲究,似这般呼噜呼噜,喝这稠乎乎的东西,嘴里甚不清慡。赵二老爷见魏富堂吃得勉qiáng,就问妹夫是不是嫌羊肉腥膻,说着将一碟子糖蒜推过来,说就上这个味道就不一样了。魏富堂说羊肉倒不嫌,就是这般将大饼子生掰硬拽的泡汤吃法他还不习惯。但是二老爷告诉他,羊肉泡馍打秦始皇时候就有了,馍即锅盔,是古代军人用头盔做出来的,营帐外面,数人一堆,围着火,守着一大锅羊汤,边吃边唱,何等畅快。羊汤即羊羹也,五味之和,一碗羊羹看似单调,却是上古大礼之必不可少,周代大餐之礼,尚无酒而必有羊羹。《李白传》曰,白召见金銮殿,帝赐食,亲为调羹。说的是皇上李隆基亲手为李白做了顿羊肉泡……赵二老爷的一席话让魏富堂茅塞顿开,不敢小瞧,一碗简单的泡面饼竟有这么多学问在里头,赵家用皇上吃的东西来款待他,足见规格之高,对他之器重。一碗稠乎乎的连汤带水,抵过了青木川饭桌上一道道的鲜鱼腊肉、山菌木耳,有文化和没文化看起来就是不一样。
饭桌上,魏富堂说明天一大早就将两位姑娘接走,赶早不赶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二老爷说赵家的姑娘出阁要有排场,他不能不明不白、偷偷摸摸地将两个妹子送出门去。魏富堂点着头说那是当然,这方面他的管家已经做了安排,他们会把面子给赵家做足,不会让两个姑娘委屈。
那晚赵家无眠,破天荒地亮着大灯,那些huáng的黑的,那些花花绿绿让他们惊异,让他们对未来充满幸福憧憬。这些钱够他们花几辈子了,他们到底也想不明白,这个秦岭山里的土豹子妹夫怎么会这么有钱。
厢房黑了灯,姐俩早早地睡了。
第二天,天刚亮,一辆黑色的美国“福特”小轿车停在赵家门口,chuī鼓手chuī出了“大团圆”,chuī出了“百鸟朝凤”,穿礼服戴白手套的乐队chuī打起了洋鼓洋号,万字不到头的小鞭噼里啪啦炸响,猩红大毡从院内铺出,直抵汽车门口。响声惊动了巷子里的街坊,看热闹的人立刻围了不少,大家对颓败得一塌糊涂的赵家出现的回光返照感到吃惊。让街坊们奇怪的是迎亲的是一色说南方话的壮汉,并无一个女眷。于是,热闹中就充满了生硬和夸张,更何况,热闹的迎亲仪式自始至终没见新郎谋面,只是一个瘦高的管家在张罗,让人不免心生疑团。赵二爷对新姑爷的突然离去也非常不满,认为是大失礼,没有诚意。乌管家说,昨晚魏老爷得到消息,母亲病危,怕是拖不过今日,魏老爷是个极孝的人,将娶亲的事托给他,自己当夜赶回去了,想的是或许能跟老娘见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