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激情无限的魏富堂住在小赵这边,姐两个相比,他更喜欢小的这个,小的这个头发浓密乌黑,穿一条藕荷色绣花长裙,面白唇红,这让他想起了戏台上的朱美人,想起了朱美人柔软滑润的身体和她在chuáng笫上的万种风情。dòng房里,即将成为妇人的小赵依然沉静如水,她的情绪并不因夫君的逐渐激动而激动,慢腾腾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新郎魏富堂坐在chuáng沿上耐心地等着,先是看着小赵将那头美发梳成了一条粗粗的辫子,用布套子套了;接着看小赵有条不紊地洗脸,一下一下,连耳朵里面都洗到了;又看着小赵脱下长裙换上白色睡衣,将衣服上每个皱褶都认真地摩挲一遍;将门插了,将帘子放了才表情平静地向着他走来……魏富堂觉得彼此角色有些颠倒,坐在chuáng沿等待的应该是小赵而不是他,鬼知道怎么搞成了这样的局面。无论形式如何,最终的内容是一样的,魏富堂再不顾许多,一把搂过新夫人,翻在chuáng上,压在身底下,一张大嘴严严地抵住那樱桃小口。胯下的物件配合默契,立刻壮硕无比,褪下裤子正要进家伙,却见夫人将他推开,起身将chuáng下脚榻上的鞋规矩摆好,自己将衣服脱光,叠了,摆在枕边,赤条条平展展地仰身躺下,做出了一副顺从……的姿势。
桌上两盏红烛在无声燃烧,在昏huáng的烛光下,小赵惨白的身躯,散乱的眼神,让魏富堂联想起一些久违了的场面。他见过无数尸体,也制造过无数尸体,那些女子最后的姿势大抵都是这副模样,所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个还有一丝悠悠的气息呼出。这一想,立刻兴致全无,兵败如山倒,被谁从内里抽了jīng气一般,眼瞅着心爱的兄弟由坚挺变做瘫软,再难硬得起来。一腔热血硬是闷了回去,魏富堂小腹憋得胀痛,腰身发酸,一身虚汗,长呼一口气,只是靠在chuáng柱上发呆。想及当年与朱美人新婚,满屋飞扬的鞋,如làng翻滚的被,无所顾忌的呻吟调笑,竟是一去不复返了,现在他裆里的兄弟被他追求的文化彻底摧毁了。
魏富堂下了chuáng,光着脚在屋里走动,看着自己的鞋整整齐齐地和小赵的绣花鞋摆放在chuáng下脚榻上,如四只睡着的兔儿,不禁苦笑了,他知道自己面对了一个有文化的,按部就班,一丝不苟的女人。
魏富堂来到外屋,点起灯摆弄那留声机,买唱机的时候带了一张唱片《盗御马》,并不知道还需购买其他唱片,所以唱过来唱过去全是“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某要与众贤弟叙一叙衷肠”。在反复的吟唱中,魏富堂拿起电话,喂了两声,全没有声响,倒是墙外一只狗,汪汪地做了回应。这让他更为恼火,憋下去的火冲腾到胸口,使他不能控制,三步两步地来到钢琴旁,狠命乱砸,砸出一通杂乱无章。
丫头们全被惊醒,披着衣裳站在庭院里发愣。
大赵的情形比小赵也没好到哪儿去,到大赵屋里去,大赵正在斋戒,不但戒房事,还戒一切荤腥。大赵坦诚地告诉他,自己对男人没有兴趣,魏老爷若要行夫妻之事,需提前三日打招呼,免得玷污了神灵。
总之,魏富堂的第三次婚姻是以失败告终的。追求文化给他带来希望也带来苦恼,归其原因,是他将文化想得过于简单,就如同他的那些留声机、电话以及那辆在青木川永远跑不起来的美国“福特”。
魏富堂是个轻易不肯放手的人,一方面他在努力地修正着自己,使自己向文化靠拢;另一方面他在赵家姐俩身上狠下功夫,一门心思要让两个女人给魏家生产出“文明后代”来。可惜两年过去,两个世家女子并未产出个一男半女,倒让魏富堂没了主意,不知毛病出在哪里。
从西安带回的电话在房内成了摆设,原因是还要架线,深山老林架电话线跟谁连呢?跟县上连,似乎没这个必要,他摆脱那帮官僚还来不及。留声机翻来覆去就是《盗御马》,听得多了,不光是魏富堂,连魏家院里的兵丁老妈子也听得耳朵起了茧子,青木川大人小孩张嘴都能唱“将酒宴摆置在聚义厅上”。至于汽车,机械师照图纸原样装好,也能开,所限的道路也只有从魏富堂家到办公楼不到三百米的石头路,离开这三百米就是小桥流水,盘旋山道,马能上,轿能过,汽车只有趴窝。所以,青木川的小街上,经常跑着一辆美国“福特”,机械师坐在助手位置上,司机是魏富堂本人。穿马靴的脚踩下去没有准头,嗡嗡嗡,汽车使劲叫唤,冒着黑烟,跑得很慢,每小时5公里,魏富堂二挡以上不会挂……车到街尽头,让司机调头,魏富堂接着再开,再冒黑烟。镇街两边是百姓们佩服的目光,后头追着一群嗷嗷叫的孩子,其中跟得最紧的是杜家坝杜老爷的儿子杜国瑞,他跟着汽车一趟又一趟在街上跑,汗流浃背,不知疲倦。郑培然也夹裹在其中。
这对美国“福特”虽然多少有些埋没,但是它在深山老林对山民视觉的开拓,心理的开拓是无法估量的。几十年过去,在青木川的后人中,不乏汽车制造业的jīng英。
三年过去,赵家姐俩不能算作新媳妇了,可是镇上见过她们的人不多,逢集过会女人们从未见过赵家姐俩露过面,魏富堂应酬重要宾客,有女宾在座也不见大赵小赵相陪,她们在各自的幽深庭院里无声无息地打发着日月。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小赵变得更加少言寡语,大赵也不再chuī弄紫箫,虽是姐妹,南北院住着,走动也不多,后园的小门常年地锁着,青石的甬路长了滑溜溜的苔。平常女人之间或友好或gān仗都是正常,似这般不冷不热地晾着,实属少见,更何况还是一对亲姐妹。大家闺秀的一举一动对魏富堂来说都透着别扭,他好吃好喝地供养着,两个很文化的女人就是高兴不起来,对什么都冷淡,眼神里永远透着虚幻,很多时候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大赵小赵得了抑郁症。
大赵整夜整夜地诵经,小赵整日整日地写字。大赵将紫云纱的旗袍换了一身灰布直缀,盘腿坐在廊下,细数念珠;小赵将宝蓝绣裙换作黑绒长袍,进出无声,像是影子。
青女分到小赵房里的时候,是小赵闹抑郁症最厉害的时候,女主人从来也不笑,那张脸永远是僵硬的,木头刻出的一般。小赵看人,是透过头发帘低着头斜着眼睛看,沉沉的目光像是来自地狱的深处,加之那件长长的拖过脚面的黑衣,虽然滚着jīng致的本色绦子,也遮不住浓重的yīn晦之气。小赵的黑缎鞋上缀着两颗黑珠子,据说是魏富堂送给她的避水珠,有了这两颗珠子,在雨地里走路,鞋可以不沾水。但是青女从来没有看见过下雨天小赵穿着带珠子的鞋在院里走动,所以她就不知道这珠子是不是真的避水。青女在小赵身边,时时地嗅到从小赵的身上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气息,像是檀香,像是薄荷,像是烂了的洋芋,像是陈年的老墨,这味道使得小赵的房间,包括她使用的东西都是这股味道。魏富堂常到小赵的房间来,魏富堂说他喜欢这味道,这是学问的味道,是家世深沉久远的味道,青木川磕头碰脑都是草青气,缺少的就是这种味道。当然,土地改革以后,青女也有了些见识,青女知道了那是狐臭的味道,小赵每天给她的胳肢窝里扑香粉,粉香与狐臭混合,就造出了那种让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深沉久远”之味。小赵消磨时间的办法是写字,小赵每回写字之前都得青女给研墨,也不说要写字,只是往窗前一站,看着屋外的青山出神,青女就知道,小赵要写字了。小赵写字的时候魏富堂常站在小赵身后看,像看唱戏般,时不时地还要叫声好,表现出他对字也是会欣赏的。后来,魏富堂让魏金玉也跟着小赵学写字,他也跟着学。魏金玉不愿意接触这个古怪的后母,小赵对教魏金玉写字也没有兴趣,捏不到一块儿去,魏富堂就给他的女儿下命令,每天早晨必须写十张大字,写完了才许吃早饭,他陪着一块儿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