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女说小猪话说得没道理,谁家的房不是自己出钱盖的,住惯了白捡的房子,一让自己掏钱就觉得不正常了。刘小猪说,早知道还让搬出来,当初不如要一间牛棚,那样还踏实。
魏元林说,谁让你是青木川最穷的呢。
刘小猪说,穷人就该着受人调配?
青女说,你怎不提你住进大屋时的光彩,谁看着你不眼红啊。
刘小猪说,你现在怎不眼红啦,你几年前就住进了小洋楼,我还在那四面透风的老屋里,夜里躺在chuáng上听着顶棚上跑老鼠,长虫掉在枕头边上。
冯明说,时代在进步,人们的生活标准也在变化,记得分房的时候小猪你说过,以你的山dòng和瓦屋比,以你和魏富堂比,是天上地下。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你认穷了。我当时批评了你,说你觉悟不高……
不等冯明说完,刘小猪噌地站起来,喷着唾沫说,现在是人比人不死,货比货不扔,我就这么穷赖着,看谁能把我怎么样!钉子户就钉子户,我是贫农我怕谁,我谁也不怕,把老子惹急了,放把火烧了它,我自己的东西,我想烧,谁也管不着。
刘小猪摆出了不讲理的架势,伸开大巴掌呼呼地扇着空气。冯明想象得出,这个刘小猪在镇gān部跟前是怎样一副模样。
魏元林看谈话有点儿僵,将话头一绕说,开发旅游是大形势,谁也拦不住,说放火烧了那是气话,真要把房点着了,没等救火队来,公安局先把你请了去。毕竟那房原本不是你的,你凭什么烧?
刘小猪不服地说,我有房契!
魏元林说,房契算什么,盖房时你花了多少钱,用了多少工?
刘小猪咽了口唾沫,不说话了。
冯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了,土改时分到手里的东西,一个“分”字,倒成了把柄,刘小猪最初的隐隐担忧竟然在几十年后渐渐浮现上来。
接下来刘小猪的话更让他震惊。刘小猪说真要为了搞开发他也认了,贫下中农总要有贫下中农的觉悟,为集体而牺牲个人是党反复教导的话,这个道理他懂。问题是他jiāo出了房子,他的房子不是用来让游客参观收门票的,而是修缮好了还给魏家的后人,让魏家的人回来居住的,与其这样,当初的土改不是白改了。
刘小猪这样一说,大家便都无了话,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谁也拿不准尺寸。冯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问青女到底是怎么回事。青女说,上边准备给魏富堂平反,说他不属于土匪恶霸范畴。
冯明说,魏富堂霸占了那么多田地种大烟,活埋红军,杀死贫苦百姓,私藏枪支,准备bào乱,他不是土匪恶霸是什么?铁证如山,这个案他永远翻不了。
青女说,不是全面推翻,是部分平反。
冯明说,平反就是平反,没有“部分”一说,怎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好人就是好人,坏人就是坏人,不能和稀泥。
魏元林说,现在说他是开明士绅。
冯明说,凭什么算开明士绅?
魏元林说,魏老爷修路、修桥、修堰、办学校,资助贫困子弟念书,保护地方百姓不受土匪、国民党滋扰,经过调查,他是功大于过。
冯明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声说,难道当初把魏富堂杀错了?
刘小猪说,没杀错,绝对的没杀错,魏富堂该杀!
冯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坐不下来,心脏突突地跳,面色通红。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态,完全不像个阅历深厚,做派沉稳的老gān部,倒更像当年三营年轻的营教导员。他先是觉得不能容忍,继而觉得不平,不甘,不能接受。现在已经不是历史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去的问题,现在的问题是翻过去的那页被抹得乌七八糟,又被撕掉揉烂,掷于地上。冯明感到他周围刮起了狂飙,那风撕扯着他的衣裳,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振聋发聩的风声让他听不见任何人的言语,看不清任何东西,他不能停下来,也停不下来了。
青女示意魏元林们赶紧离开,走到门口的刘小猪被冯明喊住。
冯明用三营教导员的口气说,叫张文鹤到我这儿来!
刘小猪说张文鹤死了。
冯明说,叫他儿子来。还有镇长李天河!
4
有人来喊青女的女婿,说解苗子吃撑了,肚子硬得鼓一样,大口地吐,怕是不好。镇上的gān部们都到卫生院去了,解苗子病重是青木川一件大事,在改革开放的关键时候老太太不能有任何闪失。
冯小羽却感到解苗子的病和她送的那些核桃馍有关系。
冯小羽与张宾来到解苗子住处,解苗子已经被送到镇卫生院去了,láng藉不堪的地上,到处是病人的遗留……装点心的匣子扔在地上,果然是空的,连点儿渣子也没剩下。炭火燃尽,水罐冰冷,狗尾草gān成了标本,《圣经》孤零零掉在桌底下。解苗子刚刚离开,屋内便没了人的气息,仿佛许久没人居住过的一样。
送面的娘儿们正在里屋翻腾,见他们进来,搭讪着说,婆子说病就病得不行了,我帮着收拾收拾。
说着卷了包东西往外退,在门口被张宾喊住,张宾要开包检查。娘儿们极不情愿,吭吭唧唧地磨蹭。张宾说解苗子是国家包了的,解苗子的一切只有政府有权处理,谁动谁犯法,她趁人不在拿东西是偷盗,凭这个把她送派出所,关几个晚上一点儿也不过分。娘儿们拗不过,这才打开烂包袱皮,竟是几双参差不齐的筷子和两个尚算完整的糙碗。张宾说,你这算怎么档子事?
娘儿们说,婆子的房子、土地当年都给大伙分了,还在乎几双筷子?
张宾说现如今不是打土豪分田地时代了,私人财产一律受到法律保护。娘儿们说婆子没有后人,她敢保证,那边一咽气,这边立马就会把桌椅板凳抢了,她还是很自觉的,就拿两个碗。张宾说,谁说老太太没有后人,老太太的后人已经跟县上通了电话,不久就回来。
冯小羽问张宾,老太太的后人是不是魏金玉?张宾说就是,魏金玉现在是美籍华人,人家想叶落归根呢。
张宾指着东边一片房屋说,镇上已经做了安排,将那边院子腾出来,修缮好了还给人家,其余的房院魏金玉出资,作为民国时期建筑群落,搞旅游开发。
娘儿们说,你以为老婆子还能再回来吃饭?
张宾说,不管怎的,人还没有死!
娘儿们说,魏大小姐回来了我得告诉她,我是照顾她娘的第一人,怎么谢我,让她看着办。
冯小羽看到摊在桌上的包袱皮,退色发huáng的夹层内里,角上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记”两个字。她一把抓过包袱皮,对张宾说,这个东西给我。
张宾不解地看着冯小羽和偷碗的娘儿们,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包袱皮有股浓重的霉味儿,它来源于箱子底,肯定是解苗子不愿触动的库存,当年的程立雪就是带着它和丈夫一起到陕南考察,又带着它来到了青木川。包袱皮上的标志,再清楚不过地说明了程立雪确实到过青木川,1945年《华报》刊登的消息不是空xué来风!
可是青木川的人都否认程立雪的存在,能叫出程立雪这个名字的只有冯小羽一人,这是因为冯小羽阅读过当年的报纸……可以这么说,程立雪在回龙驿被掳,在进入青木川之前就改变了自己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