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说冯教导员说得对,“幸福生活”必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冯明说,镇上给搬迁户新批的宅地在哪里,每户是怎么划分的,补偿的具体金额是多少,什么时候用什么样的办法发放到各家各户?
冯明身后的人立即说,我们拿到了钱才能搬!
也有人补充,那得看拿到多少,点到为止不成!撒胡椒面也不成!
冯明说,听到了吧,这就是群众的声音,柿子不能拣软的捏,做事情得有章法,当年地主恶霸的房子分给了劳苦大众,劳苦大众就有权对房子做主,这个账翻不过来!
后边人齐声说,永远翻不过来!
李天河对张保国说,这个老头子疯了么,瞧这架势,整个一个农会代表,他现在可是真找着感觉了。
张保国让gān部去叫冯小羽,让她把她爸爸赶紧弄走,别在这儿捣乱。有人说女作家拿着解苗子的老照片在街上正找人对证呢。张保国埋怨李天河说,你怎把照片给了她,没有照片她还想把青木川翻腾个底朝天呢,有了照片不知又会生出什么花样来!
3
钟一山依着许忠德的指点,出了青木川,顺着回龙驿往东,进入了傥骆道老县城地界,这里是原始森林,人迹罕至,是谜一样的地方。他们沿着隐约存留的古道迤逦南行,越走林越深,越走光线越暗。林间没有风,周围散发着陈腐的气息,层层的落叶,层层的苔藓,踏上去噗噗地响。天上是绿,地上是绿,周围全是绿,看不见溪水,却听到溪水在响,水被隐藏在绿色当中。树丛后面,林子深处,时时能听到羚牛的喘息,麂子的哀鸣,这里那里随处可见熊猫的粪便,黑熊的巢xué,林子是深得很了。青木川在哪个方位,钟一山早已辨别不清。古道沿途,有动物保护站设立的临时标志,是为巡山的方便而立,沿袭的是古道的旧日名称:骡马店、蒸笼场、牌坊沟、三星桥、辛家寨、段家沟……从老名字看,这里过去应该是一条繁忙热闹的进川大道,今天,那些店哪、场哪、桥哪,一个一个都消失了,消失在这浓重的、抹不开的绿色之中,空留下名字,变做匆忙立上去的一个个木牌,插在有形无形的“路”边。路牌下,历史的沧桑在这里得到了体现,除了那些路标,任何一个人为痕迹都可以追溯到千百年前,都掩藏着一段故事。这让钟一山兴奋,让他停留,他说他在这里又嗅到了唐朝的气息。
夺尔对考古没有兴趣,他跟着钟一山钻山是帮着钟一山背器材,拉拢关系,挣些背工费。走了没两日,便觉出了行装的沉重不是他这个准备拿诺贝尔奖的人所能承受的,心里满是后悔。有了退缩的心,便常常落在后面,开始了磨洋工。钟一山走出好远,不见夺尔跟上来,回去找,发现他不是在石头上躺着就是在路边歇着,把博士弄得急不得,恼不得。夺尔每回的饭量极大,钟一山带的有限的馒头,在夺尔毫不留情的进攻下,过早地呈现出危机状态,以致钟一山不得不自己背着粮食袋子,采取定食定量政策。两天后,张宾带着山民赶了来,有了粮食和接替,夺尔便空着手跟着大伙走路,跳上跳下,轻松自在,一路上摘了不少花,作了不少诗。在夺尔的诗里,杨贵妃和他们一起穿越林海,风餐露宿,是他们中的一员。大家休息,夺尔便要朗诵他新作的杨贵妃的诗,说他跟着美丽的贵妃娘娘在林子里飘dàng追逐,爱意缠绵,贵妃在山涧清水里洗浴,在绿草如茵的河边舞蹈,乘长风驾雾气,被薜荔驭虎豹,呼风唤雨……
张宾说那不是杨贵妃,是山鬼。
这天,几个人在溪水边歇息,从保护区插的标志看,这里的名字叫“庵众”,如同沿途那些牌坊沟、骡马店、蒸笼场的名字一样,“庵众”就是“庵众”罢了,在深山里一个没有任何特色的地界。大家喝着溪水吃着gān粮,谈论着下午赶到老县城歇息的话。张宾说到了老县城一定要让动物保护站的炊事员给下锅长面,多掌辣子多掌醋,汤面上要漂着香菜蒜苗和葱花,一人再来块热锅盔,一咬掉渣……听得人口水直流。在热面的谈论中,钟一山发现树林里有一片相对平坦的地域,走过去看,见树丛里横陈着一块巨大石头,细细辨认,认出那是一块残了的碑,石碑被绿苔覆盖,跟杂树混成了一个颜色。树丛背后是个宽阔平台,是房子的地基,南侧有石条铺就的台阶和圆形的雕花柱础,台阶前两株紫柏巍峨地挺立着,表示出这里曾经有过的肃穆和庄严。平台的后边是个长满灌木的土堆,一座砖塔,坍塌得寻不出本来的模样,而这一切全部隐藏在浓密的杂树中。钟一山立刻断定此处曾经是一处庙宇,一处很排场很有级别的庙宇。一山民说,后头那土包看着像坟,钟一山说,不是像,应该就是。
张宾说,大概是杨贵妃的坟墓。
钟一山说,杨贵妃的墓不是在马嵬坡就是在油谷町!后来又补充说,杨贵妃从这儿路过的时候连停也没停,这儿是另一种气味。
钟一山在考察庙宇的时候夺尔又作了一首诗《匆忙的绣鞋》。
石碑上的绿苔被钟一山小心拂去,一双手抠得绿迹斑斑,划了几道口子。几个人要上去帮忙,钟一山不让,说这样jīng细的工作非受过专门训练的人不能为,他们上手,只能添乱。
大家就坐在河边聊天,一个山民说他年轻时下套套獐子,来过这里,可从没发现过还有庙。另一个说,他爹当年送魏老爷的大小赵上西安,就是在这儿被杀了的,魏老爷派人来,将亲兵和大小赵的尸首没往回运,就地掩埋了,那个大冢说不定就是他们的坟。这一说,大伙不由得往一块儿凑了凑。
那边,钟一山已将碑清出眉目,喊大家过去看。大家过去,见碑面上“唐安寺”几个字赫然于目,夺尔夸赞字写得好,有书法家启功的神韵。张宾让夺尔再不要露怯,说启功是当代书法家,在北师大当老师,刚刚去世,怎可能到深山来写碑,这碑少说也有上千年了。夺尔搭讪着给自己找台阶下,说不过是个山间小庙罢了,跟杨贵妃没有一点儿关系。钟一山说,可不能小瞧了这座庙,题款上有“大唐故唐安公主”几个字,是跟皇家有着瓜葛的庙,不是一般山村野庙。钟一山这一说,大家立刻对身后的断壁残垣有了许多敬重,张宾说在青木川多年,从没考察过内里的文化,看来林子里满是历史,大有文章呢。夺尔说墓冢里准有宝贝,改日叫人来挖,就能发大财。张宾说私自挖墓是犯法,你这边一动锹,那边保护区的警察就会出动,你进入保护区,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的监控下呢。夺尔说,我们也没动他们的山jī兔子,也没抽烟点火,他们是野生动物保护区,不是野生文物保护区,管不着咱们,挖这个无主的墓冢,更没有家属来追究责任,把老先祖撂在林子里上千年不管,这后代也够有出息的了。
张宾说所有地下的宝藏都属于国家,个人无权占有。夺尔说,以你的说法,魏老爷在地下的烂骨头也属于国家了。
钟一山建议大家齐心合力将碑身翻过来,说重要的内容是记载在碑的背面的,只有看了碑文,才能弄清楚“唐安寺”是怎么回事。两个山民围着碑转了几圈,表示为难。夺尔说,偌大石碑,别说他们几个,就是再来几个也无法翻转这块汉白玉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