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仙的“神失守其位”,宁羌老中医的“气机紊乱”倒是都点在她的病根上。几日来,她的心时时地牵扯到广坪,牵扯到绵延的秦岭山中,那里有着她的手足,有她的同胞妹妹刘芳。自刘芳到达了青木川,她便是一刻不能安宁,不能消停了,她太知道这个性情冷酷,禀性bào戾的妹妹了。
刘芳原名程立珊,大学毕业后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息烽行辕”工作,是军统中的一员。息烽说是行辕实则是监狱,是国民党关押共产党和进步人士的地方。重庆的望龙门监狱被国民党称为“小学”,渣滓dòng、白公馆称为“中学”,息烽则是“大学”。案情重大者从“小学”转囚于“中学”,转于“大学”,用他们的说法是“升学”,被处死就是“留学”了。行辕内的“工作人员”个个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1945年国民政府教育督察霍大成来视察陕南教育,霍大成坐着汽车艰难地行驶在山道上,旁边坐着他的妻子程立雪。车行至回龙驿附近,道路越发难走,司机畏于山道艰险,几次停车,建议霍督察步行。霍大成不gān,死活不下车,司机只好勉qiáng前行。程立雪说霍大成这样难为司机是何苦,霍大成说这就是督察主任的派头,哪见过督察一身灰土,一脚烂泥,下去视察的?
李树敏袭击教育督察的车辆,完全是误着。
1945年的李树敏明里是校长,暗里是土匪,是一个人格截然分裂的人物。正值寒假,这天李树敏领着一帮“弟兄”在山里猎熊,见山道上来了晃晃悠悠的汽车,就动了“消遣”的念头,用枪瞄了前头的司机,司机看路中间站了个拿枪的,惊呼有人劫道。话音未落,枪声已响,血花飞溅。汽车横在路上,霍大成看司机被打死,知道遇上了土匪,开门企图逃走。匪徒们从四周包围过来,程立雪拉住霍大成衣服,要跟他一块儿逃,情急之下霍大成将妻子的手掰开,自己不管不顾,钻进路边灌木中,不见了踪影。程立雪看着消失在树丛中的丈夫,眼里满是绝望,靠在车后座上闭了眼睛。丈夫的举止让她痛彻心脾,所谓的荣华富贵,所谓的恩爱温情,如此变换迅速,如此不堪一击,自己竟然在混沌中生活了那样多的时日而浑然不觉。看透了身边的一切,心便水一样的清亮平静,面对匪徒全没了惊慌恐惧,没了阢陧不安。
李树敏原本为着玩一玩,却不料收获了一个举止淡雅,落落大方的文化美人。当时舅舅魏富堂的大小赵已经在老县城遇难,内室空虚,弄来个混血女子,舅舅不满意,嫌是杂种,李树敏自然而然替程立雪安排了归宿,也不征询女俘虏的意见,派人将魏富堂请到“斗南山庄”,与美人相见。
程立雪初次见魏富堂,告诉魏富堂自己叫谢静仪,谢静仪是她姨母的名字,在那一刻,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将这个名字端了出来。也就是在这一刻,程立雪彻底告别了旧日的督察夫人的角色,成了她的姨母谢静仪。姨母谢静仪是北平一个虔诚的基督徒,一个教会中学的女校长,一个终生未嫁的老姑娘。
谢静仪在青木川的日子是轻松舒展的,学校没建成的时候她住在魏家大院里,很快她和魏金玉成为了挚jiāo。在青木川,她只向魏金玉透露了自己程立雪的真实姓名和对丈夫霍大成的失望。她对魏金玉说,女人对爱不能有一丝的勉qiáng和凑合,不要为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更不要相信什么“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和,乃敢与君绝”的海誓山盟。天下变得最快的就是“情”。天有不测风云,一切都得靠自己,不为记忆所迷惑,也不为环境所摧毁,把握住现在,把握住今天。
魏金玉洗耳恭听,谢静仪漫不经意地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那知识女性特有的意态风神,都让她着迷,她处处以谢静仪为榜样,刻意追随。谢静仪将大部分时间用在青木川学校的建设上,她是一个追求完美的人,从设计到工程质量,无不事必躬亲,就是那些廊柱的装饰,也不许有丝毫马虎。教师们办公的楼房,也体现着校长的审美观点,大气方正,远远地走在了时代前茅,深山老林里的中学,一点儿不逊于上海、南京。学校的建设,给了魏富堂一个又一个惊喜。礼堂那些于他很生疏的浮雕,那宽展的现代讲台,让他想起了辘轳把教堂给他的冲击,这些生疏和他在石板路上用一挡“福特”的汽车,和那只有一张唱片的留声机,那永远无法使用的电冰箱以及没有线的电话,成为现代文明的一部分,留在了他的身边,留在了青木川。他没事喜欢到学校来,背着手在工地上踱来踱去,看着浮雕上的小松鼠和葡萄在工匠的手下一点儿一点儿变得清晰jīng致,看着人们将那些石柱刻出了一道道菱形的槽,煞有介事地在女校长展开的图纸上指指点点,说些个没有咸淡的一二三四,他觉得非常愉快,非常充实,gān这个比买枪更快意。
青木川镇内外流传起女校长和魏富堂的传闻,说谢静仪是魏富堂从山外接来的第五位夫人,原本女方是不愿意的,后来看魏富堂诚心办学,才答应嫁了他,条件是要给她相对自由……在几十年后地区阶级教育宣传资料中,还有这样的记述,“魏富堂一生娶了六个老婆,第一刘氏,第二朱美人,第三大赵,第四小赵,第五谢静仪,第六解苗子”。这其实是推断。用魏金玉的证言说,自始至终,谢静仪和她的父亲,没有过任何肌肤之亲,他们的关系清澈如水,可鉴日月。她一度曾希望谢静仪能成为魏家家庭中的一员,成为她的母亲,试探了几次,女校长都没有这方面的意思,父亲对校长除了言听计从就是一味的尊敬,成为丈夫根本不可能。慢慢地她也觉出,将粗糙孔武的父亲和细腻韶秀的女校长硬捏在一起的想法是太荒唐,太不现实。
谢静仪到青木川来了半年,她的妹妹程立珊就寻来了。程立珊化名刘芳,是李树敏领着悄悄进入魏家的。刘芳进了后门,在李树敏的引导下径直进了谢静仪的住室,魏金玉恰在谢静仪的屋里聊天,那天晚上魏金玉第一次见到了刘芳。
刘芳长得和谢静仪十分相似,一身农家妇女装束,粗布条纹褂子黑土布裤,盘绕的发髻细细的眉。就这也遮掩不住浑身散发出的英气,像是一只走出领地的机警母豹,灵巧敏锐,随时地处于戒备之中。
刘芳的到来出乎谢静仪预料。姐妹两个在深山相见,紧紧地相拥着,都有些唏嘘,让在旁边观望的魏金玉眼圈也红了。
谢静仪问刘芳怎会找到这里,刘芳说姐姐就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能找到,她们的身上流的是一样的血,彼此是有感应的。刘芳的回答是闪烁其词的,其实并没有解释出如何寻找到青木川的原因,激动中的谢静仪竟然被妹妹的回答再一次感动了。谢静仪让刘芳在青木川多住些日子,刘芳看了看身边的李树敏,对姐姐说她不走了,她和五少爷已经订了婚,她要陪着姐姐在青木川安家落户了。
这让谢静仪再一次惊异,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深知自己妹妹的政治背景,也知道抢掠她来青木川的李树敏是个什么样的角色,这样的两个人走到了一起,预示着青木川将不再平静,预示着魏富堂将搅入复杂的政治纠纷……姐妹相逢的短暂喜悦很快被深深的忧虑替代,谢静仪变得冷静,她对刘芳说,你得离开这里,我们两个不能同时存在于青木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