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穿万穿,马匹不穿。比约齐虽觉这画师油嘴滑舌,但这一番恭维听在耳里十分受用,脸色登时也缓和下来。赛戈莱纳还要说些甚么,埃克一捏他手掌,又对比约齐道:“适才一切只是误会,我这舍勒小友有些鲁莽,我这老哥哥就代他陪不是,还请您恕罪则个。”比约齐见有了台阶,也便欣然道:“出门行走江湖,岂能一味好勇狠斗。你还得多多管教才是。”埃克连声称是,比约齐把奥古斯丁放还回来,叫手下人带着伤者离去。
这一番闹腾,那些护院的唯恐圣帑卫队的人追究,忙不迭地把流làng艺人赶出商栈院外。那流làng歌手拾起地上的铜子,冲赛戈莱纳鞠躬道谢,和自己的十几个伴当匆匆离去。待他们都走了,赛戈莱纳方对画师道:“我不认得你。”埃克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道:“希腊大诗人维吉尔曾言,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不过是见你要跟比约齐动手,有心劝解一下罢了。那个比约齐是有名的狠角色,二十年来一直是圣帑卫队的首席卫士,觊觎圣帑金银的盗贼也不知被他打死了多少。你何必与他平白结下梁子?”他少顿片刻,又道:“亏我刚才说了几句好话,暂且劝解住了。这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一时三刻便会来对付你。你若想求个平安,不如拿些钱出来,我代你送去贿赂他,或许能息事宁人。”
赛戈莱纳脖子一梗:“管他是谁,事情作的错了,我如何惹不得。”埃克摇摇头道:“年少气盛,年少气盛。”他眼珠一转,又道:“这位小哥衣着不凡,一定出身书香门第。不若花上几枚金币,聘我为你画上一幅肖像。或许看罢了高雅艺术,心有感怀,悟到恩怨不过百年,艺术恒久流传的道理,火气便都消了。”赛戈莱纳有些好奇道:“这画像,究竟是怎生画的?”埃克没料到他会有如此问题,先是一怔,旋即笑道:“放心好了,吃饭的家伙在下向来是随身携带。”说完他一拍背囊,里面露出几只粗毛画笔与研磨颜料的散碎矿石。赛戈莱纳问:“画完一幅却要多长时间?”埃克一听有门,大拍胸脯道:“别的拙劣画师怕是要五天功夫,在下眼明手快,且有独门的手段,只要预jiāo些订金,三日便能完成。”
赛戈莱纳一听要花上三日,有些遗憾道:“那便可惜了,我明日一早便要离开。”说罢叫了奥古斯丁,转身回转房间。埃克想把他唤住,可惜少年走的太快。他在背后喊了几声“两天,只要两天!”也不见赛戈莱纳动心,他叫得口gān舌燥,只好悻悻缩起脖子,把背囊重新扎好,只拿出支毡毛笔叼在嘴里,转身离去。
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清晨,赛戈莱纳早早起身。有伙计过来问安请食,他不吝金钱,早餐便有了黑麦面包、煎腌肉片、蜂蜜酱和几枚无花果,怕是国王的早餐亦不过如此。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大快朵颐一番,然后收拾行囊去了普拉霍沃河港。
两人到了河港,港内帆桅林立,停满了大小船只,水手相呼,商旅鏖集,还有些身着紫袍的税务官穿梭不停,端的是热闹非凡。他们到了昨日的码头,有个船务官吏迎过来,问他们有何事。赛戈莱纳说要搭乘客船前往贝尔格莱德,那官吏漠然道:“去贝尔格莱德的船票已然售罄。”赛戈莱纳大吃一惊,忙问是何缘由。官吏埋头翻着账簿,只是不答。赛戈莱纳这一路上已学到钱可通神,便从怀里抓出一枚杜卡特金币,从桌底递了过去。那官吏拿手一摸沉甸甸、圆扁扁的,登时眉开眼笑,他左右看看无人,凑过身子来小声道:“这位少爷您有所不知,奥斯曼人近日在匈牙利用兵,好多斯拉夫富人贵族唯恐性命不保,都通过这一条路逃去贝尔格莱德要塞。是以苏丹严令查验,客船不得轻易开出。若没个关系路数,咳,只怕在普拉霍沃不知滞留多久哩。”
官吏说罢,晃着头走开。赛戈莱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在码头上信步闲逛,看到多有民众挈妇将雏,大包小包扛着聚在关口,其中不乏锦衣绣袍之辈,只是无分贫富,一古脑全被几名士兵把长戟横过来挡在外面,上不得船。赛戈莱纳方知官吏所言不虚。
他正自忖是否施展轻功潜入码头,随便找条船混上去,一抬头,无意之中看到一个身着灰袍的托钵修士正斜斜依在一处水塔的木墩旁,身前一个陶碗。他心中不由一动,举步走了过去。那托钵修士听得脚步声响,见一个锦服少年走过来,略抬了抬眼皮,朗声说道:“这位少爷,愿天主赐福于您。”左足脚尖点地,鞋跟“啪”地敲了一下地面。这叫做赐福礼,修士乃是侍奉上帝之人,于世俗之人不拜不跪,饶是面对王公贵爵,也用这种方式乞食致礼,不失身份。
赛戈莱纳微微一笑,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右手平翻,拇指微屈,从容回道:“我们感谢主,因为你赐给我们这些蒙福的话。”那托钵修士眼神一凛,这套祷词和手势本是托钵僧团弟兄所用,这少年如何得知?他再定睛一看这少年手中的木杖,发觉这栗木杖比自己用的大上一圈,在手握处有五个银币大小的节疤竖直排下,不觉大惊。
须知树木上有节疤并不稀奇,但若一木之上五枚节疤环环相扣,却极难得。整个欧罗巴唯有托钵僧团有五根五环木杖,分属五位司铎长老,乃是他们的贴身信物,见杖如见人。这杖痕浑然天成,是断断伪造不了的。
他仔细看了又看,那五枚节疤历历在目,绝难有伪,不禁颤声问道:“少爷您这根木杖是哪里来的?”赛戈莱纳把栗木杖平托在手里,低声用拉丁文肃然道:“清贫得救,非主不就。”原来他见这修士衣着污损破烂,知道他乃是圣方济派的人。
托钵僧团分作污衣、净衣两派。圣方济会讲究清贫得救,以俭朴为誓约,身穿污衣破袍,弃绝声色诱惑,苦修致志;而圣多明我派虽也赞同清贫得救,但又主张外物不害心志,是以广有房产、土地,衣袍光鲜。光观衣着,便能分辨出两派信众的区格所在。
托钵僧团并无本门武功,旗下的修士要么是带艺投身,要么是专心传道,因此全凭祷词和手势分辨同派中人。此时赛戈莱纳说出圣方济会的切口,那修士立刻明白他的身份,慌忙道:“未知长老亲临,恕罪恕罪。”抬起眼盯着赛戈莱纳的华美衣服,眼神疑惑。
赛戈莱纳也不过多解释,只是道:“我有要事在身,权且如此罢了——如今倒有件麻烦,不知你是否能帮我?”那修士虽觉他年纪太轻,但托钵僧团规矩森严,见杖如亲临,连忙道:“长老尽管吩咐。”赛戈莱纳道:“我有急事要赶去贝尔格莱德,如今普拉霍沃封了河港,你可有办法把我弄上船去?”那修士沉思一下,道:“此事小人作不得主,长老不如您随我来,去见了僧团在此地的其他弟兄,再作计较。”赛戈莱纳点头道:“也好”。
那修士当即收起陶碗,掖了掖长袍,作个手势让赛戈莱纳随他去。奥古斯丁跟在赛戈莱纳身后,那修士看了他一眼,赛戈莱纳道:“这是我的朋友,很可靠,不妨事。”修士多看了两眼,也没说甚么,转身朝一条货栈之间的小巷道走去。三人走入巷子,赛戈莱纳忽然问道:“你叫甚么名字?”那修士恭敬道:“小的叫克格曼。”赛戈莱纳又问:“这里还有多少人在?”克格曼道:“本地的圣方济会弟兄有二十多人,负责普拉霍沃周边十几个村落的福音传播。如今奥斯曼苏丹bī迫一日紧似一日,这福音可是越来越难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