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献忠分析各地情报,各地城池失守,城里人民做内应通风报信起了关键作用。这样一想,他觉得成都城内处处都是危险。从这个城市人民的表情上,张献忠早已读出了他们内心的怨恨。他越想越怕,gān脆从成都城里搬了出来,住到了当初蜀王在城外的别墅“中园”里。
丞相汪兆龄摸透了张献忠的心事,他说:
蜀民剽悍,臣先言之,今则然矣……而蜀人德不知怀,威不知畏,屡抚屡叛,是蜀人负皇上,非皇上负蜀人也……以臣愚意,莫若先将在城人民,尽行屠戮……此制剽悍安反侧之善策也。
张献忠深以为然。恰值大顺次年(公元1645年)十一月,大西军在汉中前线连连失利,清军节节进川东,川南又逐渐为南明军队攻占。张献忠决定,剿灭各地城市人口,以彻底消除内应。
两名传教士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屠戮成都的过程:
大顺次年十一月(公元1645年)二十二,张献忠打算剿洗全城居民。他事先安排好一个探子大张旗鼓地跑进城来汇报,说敌军大队将到,须当操练兵马,以作御敌之计。
第二天,张献忠动员人马,做出将赴战场的姿态。他先召集各营军官,在高度保密的情况下开了一个会,传达了“剿洗全城,不留一人”的命令,命令说“成都百姓已暗通敌人,勾引大队入川,故当剿灭此城居民。尔等各宜秘密准备,不得遗漏军情”云云。众军官会后回营,预备明日大屠之事。
第二天,两位传教士见张部大军纷纷出城,聚集在城外的空地上,尚不知他们要做什么。不久,传令兵来到,通知各官员并通知两名传教士,今天将发生大的变动,各官员应该保护好自己的家人老小,否则,出了事后果自己承担。两位传教士这才猜出张献忠想做什么,急忙奔回寓所,想救护自己的几个佣人。然而,佣人已经被军人搜出带走,他们扑了一个空。
这时,除了大西官员家属外,城内居民都已被挨家挨户搜出,驱赶到成都南门及东门外。利类思跑到南门城楼,安文思来到东门城楼,希望劝说站在这里指挥的军官先不要杀戮。两个外国人的比比划划当然不起什么作用,两处已经开始杀人。“无辜百姓男女被杀,呼号之声,惧绝心目,血流成渠。”
开始屠杀不久,张献忠亲自率马队来到南门外沙坝桥边,亲自观看屠杀场景。老百姓一见张献忠到来,“皆跪伏地下,齐声悲哭求赦云:‘大王万岁!大王是我等之王,我等是你百姓,我等未犯国法,何故杀无辜百姓?我等无军器,乃是守法良民,乞大王救命,赦我众无辜小民’”。云云。
张献忠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破口大骂四川人忘恩负义,私通敌人,自寻死路。“随即纵马跃入人丛,任马乱跳乱踢,并高声狂吼:‘该杀该死之反叛。’遂令军士急速动刑。”
于是数万士兵齐动手,被杀之人越来越多,呼号之声越来越稀。最后,举目四望,只见成都城外的土地完全被尸体覆盖,“息静无声”,“逐处皆尸,河为之塞,不能行船。锦绣蓉城顿成旷野,无人居住。一片荒凉惨象,非笔舌所能形容”([法]古洛东《圣教入川记》)。
中国史书还提供了传教士没有提及的一个细节:张屠成都时,天yīn欲雨,雷声大作。张献忠“怒指天曰:‘尔放我下界杀人,今又以雷吓我耶?’用pào还击之”。
第三十六节 集权体制的威力
张献忠也许是疯了,问题是:为什么他的数万部下依然对这个疯子俯首帖耳,一丝不苟地执行这个疯子的任何疯狂指令?
这就是东方集权体制的威力。这个体制的特点就是没有对最高权力的制约机制,因而会把一个人的英明放大为全体的胜利,把一个人的疯狂放大为全体的罪恶。在张献忠之前,有朱元璋出于一己之私,大肆屠杀功臣,而几乎所有功臣都老老实实地引颈受戮。
至于张献忠部那些手持刀刃,整日像切瓜砍菜一样砍杀无辜居民的普通士兵,他们执行这些任务时,内心究竟是什么心理状态呢?
在小俣行男著《日本随军记者见闻录》里,对参加屠杀的日军的采访,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几百年前的张军:
因为经常在战场上置身于大批的尸体和血腥中,神经都处于麻木状态了。还不能不承认,每当看见那些大批倒下的日军战死者,就会引起一种一心想对敌报复的复仇心,就会闪出嗜nüè心理。
那时我们驻下关。我们用铁丝网上的铁丝把抓到的俘虏每十人捆成一捆,推入井中,然后浇上油烧死。有种杀法叫“勒草包”,杀时有种像杀猪一样的感觉。gān着这些,对杀人就会变得无动于衷。因为这对我们来说,太司空见惯了……再者因为是命令也就不去多想了。
那些农民出身的张军,当然明白他们所杀的人完全无辜。他们不是在报复心的驱使下举刀的,所以杀人时,他们内心所有的,只是麻木,司空见惯,“因为是命令也就不去多想了”。
中国农民存在于世上的全部任务是做提供剩余产品的“顺民”。如鲁迅所说,历朝统治者只恨没有如细腰蜂一样的毒针,否则,他们绝不惮于把农民们变成没有大脑只会劳动的青虫。长久被自然、宗族、政权和意识形态捆缚,农民们失去了自我意识。农民的独立人格、自由个性、主体意识都处于沉睡状态,他们即使团结起来,也只能成为别人的工具。
在后面将看到,张军在听到命令把刀锋对准自己朝夕相处的战友时,也一样的不折不扣。这些因为天翻地覆而从任人宰割的羊一变而成为凶恶无比的láng的农民,骨子里还是充满着“顺从权威,避免思考,永远随大流”的羊性。即使在张献忠辞世,他的继承人改弦易辙,不再滥杀无辜之后,他们依然奉张献忠为故主,一口一个“老万岁”。
第三十七节 恐怖的一夜
在读有关张献忠的史料时,我始终怀着高度的警惕性。起初,对关于张献忠残bào的记载,我大多不敢相信,因为那些作为,实在是承平时代的人所无法想象的,不敢相信人类能做出这样的事。毕竟,史书之中,郢(yǐng)书燕说,夸大其词之处太常见了。然而,随着相互印证的资料越来越多,我不得不改变对人性可能性的看法。
在剿洗成都前后,各地的洗城工作也在进行。看一看简州的洗城是如何进行的。
本来,简州久已安定,并没有人起兵反对。地方秩序如此之好,以致弃学经商的傅迪吉甚至受了两个堂弟的鼓动,在附近乡村购买了一批绸缎,运到简州城里,准备贩卖给驻扎在州城的起义军,赚一笔钱。也该他倒霉,十一月初三,刚刚入城,就赶上张献忠从成都发兵,把简州城四面围住,然后进城搜检人口。在《五马先生纪年》中,傅迪吉详细地记载了他惊心动魄的遭遇。
看到张军入城,傅迪吉和几个亲友急忙藏了几来。“少顷,贼兵全部涌入城中,无分男女,见人就锁。诸母姑辈匿于chuáng下,余一人仅有茅草二捆遮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