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稚生听说过这种令人恐惧的工艺,尸体塑化工艺,在尸体还柔软的时候把液态聚合物注入其中,聚合物凝固之后,尸体将会一直保持着生前的容貌。
他在这些女孩里看到了《鸣神》中的云中绝间姬、《源氏物语》中的藤壶和浮舟、《助六由缘江户樱》中的扬卷、《笼钓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桥……她们眉目生chūn,但是瞳仁枯槁。
储藏室的深处有人歌唱,歌声寂寥而舒缓,让人想到古代的女人们在河水里浣洗衣衫,伴着流水声放歌。源稚生绕过锈迹斑斑的双杠和跳马,越来越接近储藏室的中央,龙血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全身的每个关节都处在一触即发的状态,可他偏偏觉得自己的身体坚硬,身体里什么都没有,像是一具空壳。道路两旁那些美丽的女孩们的眉眼变得灵动起来,她们涂着白粉的脸似乎是在娇笑,可发出的确是鬼魂的哀哭。
他想调头逃走,可他是正义的朋友,他在心里唱着《正义大朋友》的歌,歌声支撑着他走到终点。
终点是泛着浓郁化学药品气味的浴缸,清秀的男孩正从浴缸里捞起一具素白的人形,那是实习巫女中最美的一个,云中绝间姬选中了她,用嘴里咬着的刀片切开了她的喉咙。现在她已经经过了简单的处理,男孩用棉布把她的身体擦拭gān净之后,放她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晾gān。他唱着动听的歌,用蜡染的棉布在女孩身上比划,似乎想为她裁剪一件合身的衣服。他还围着女孩跳舞,模仿她羞怯被自己拥吻时羞怯的神情,楚楚可怜弱不胜衣。源稚生从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是这样天才的演员,他仿佛吸取了女孩的jīng魂,那个女孩的美完整地在他身上复现出来,在舞台上足以感染任何一个观众。
他在模仿女孩神情举止的时候那么认真,就像是没有沾染尘世污秽的稚子,可他还穿着行凶时的绯袴,赤luǒ着上身,身上淋漓的鲜血像是某种狰狞的图腾。
不知何时那个羞涩沉默的弟弟变成了魔鬼,或者魔鬼早已藏在他的身体里,时间到了苏醒过来。
“稚女。”源稚生呼唤他。
沉浸在表演中的源稚女猛地惊醒,狰狞的huáng金瞳看向源稚生所在的方向,面容如同一个将要搏人而噬的恶鬼。但在看清源稚生的瞬间,他像是将要从一场古怪的梦中醒来那样,脸上神情迅速地变化,一时如同恶鬼,一时如同稚子。最终稚子的一面战胜了恶鬼的一面,他笑了起来,很惊喜,流露出源稚生最熟悉的眼神。他走向源稚生,然后小跑起来,他张开双臂,他说……
蜘蛛切贯穿了男孩的胸膛,他全未想到这是他的结局,他喷出满嘴的血,眼泪无意识地涌了出来。
他没有时间适应这巨大的变化,来不及改变台词,于是茫然地说出了那句本想说的话:“哥哥你……回来啦?”
源稚生死死地搂他在怀里,用力拧转刀柄,把他的血管和内脏一起破坏掉。握刀的手那么用力,搂着源稚女的手也那么用力,不许他在血流尽之前逃脱,可源稚生放声大哭,像失偶的雄láng。
他把弟弟扔进了那口废水井,永远地把恶鬼锁在了地狱里,放火烧掉了那间地下室,然后趁着雨夜逃离,不仅是逃离警察的追捕,还有逃离自己的记忆。
从那一夜之后,他把源稚女从往事中抹掉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没想过我是去杀他的。”源稚生看着燃烧的废水井,“他想要拥抱我,完全就是一个弟弟忽然看见哥哥回家来看自己了,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如果不是这样,我未必杀得了他吧?”
“可他现在还是回来找你复仇了,这是决死的作战!稚生,不要被感情迷惑了!”橘政宗的话掷地有声。
“我是个斩鬼人,可我这一生杀死的第一个鬼是我的亲弟弟,我和他一起在山中长大,在最苦的时候只有我们互相依靠。从那以后我斩鬼再也不会觉得罪孽,因为我已经为正义付出了最高的代价。”源稚生自顾自地说话,完全不理会橘政宗,“但我永远无法忘记稚女在废水井里看着天空的眼神,我一次次地做恶梦,梦见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井里,无论我怎么爬都看不到光。所以我想离开这个国家,无论多大的权力多高的地位都无法帮我摆脱那个噩梦,我只能逃得远远的。”
“稚生……对不起,是我把你培养成斩鬼人,要你承担那么多的悲伤。”橘政宗长叹。
“你以为我后悔了是么?”源稚生扭头看着橘政宗,目光冷冽,仿佛出鞘的名刀,“不,我从来没有后悔过,我只是为他难过,我弟弟生来就是极恶之鬼,这是他和我不能改变的。我能为他做的只有一件事,结束他作为鬼的人生。我会再杀他一次,用他结束我斩鬼人的生涯!”
“听你这么说我就欣慰了,你带我跑这么远来山里看故居,我真怕你犹疑,可现在我看到了皇的决意!”橘政宗惊喜。
“不,不是皇的决意,”源稚生轻声说,“是兄长的决意。”
bào雨如注雷声隆隆,橘政宗和源稚生打着伞对视,雨水顺着伞沿奔流不息。
“你长大了稚生。”橘政宗轻声说,“像个家长的样子了。”
蜂鸣声从橘政宗的袖子里传出,那是手机在里面震动,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中小镇竟然还能搜索到手机信号。
橘政宗摸出手机看了一眼,脸色变了,“多摩川那边的钻探队发现了地底的异常反应,我们得立刻派直升机过去!”
* * *
[1]从镰仓时代起,狩衣就是神官在祭祀中穿的衣服,跟日本公卿所穿的服装相似,搭配“乌帽子”和蝙蝠扇。
第六章 真红之土
此时此刻,东京大学后街,昂热在屋台车边坐下,把伞和沉重的手提箱放在一边:“酱油拉面,外加两个卤蛋。”
“你怎么又来了?我以为我们说好从此以后不见面的!你每晚准时来吃宵夜这算怎么一回事?”上杉越愤愤然,“从今晚开始拉面开始收钱了!盛惠800块一碗,加卤蛋另加100块!”
昂热自顾自地斟满清酒,听着雨打在棚子上噼里啪啦地响:“你上次不是拒绝我参加你的葬礼么?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出席的。可你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死,我来你这里吃碗拉面不会导致你下地狱的。”
“别废话!先买单!”
昂热把一叠万元大钞放在案板上:“一百万日圆,不用找,从今天起我在你这里挂账,吃了多少你从这笔钱里扣。”
“你这浑蛋是把我这里当食堂了么?”
“委实说你这种拉面档可进不了我的食堂列表,我的食堂主要集中在巴黎,比如L‘Arpège、L’Ambroisie和Le Pré Catelan,日本的餐馆里大概只有东京的Ishikawa和神奈川县的Koan才够格。”
上杉越没好气地把面扔进锅里,“就算我做的是猪食,可您这种只吃米其林三星的上流贵客还不是冒着雨来吃么?吃着猪食有没有想昂昂叫两声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