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冷冷地看他一眼,接过那个还温热的饭盒。
夜已经深了,远处的梅津寺町开始灭灯了,日本的乡下小镇跟中国的乡下一样,镇上居民睡得很早。大海正在涨cháo,黑色的cháo水带着白色的水花拍打在小站前的碎石滩上,偶尔有贝壳反光的小虾或者小蟹爬过碎石滩,这些小东西被后来的cháo头拍得东倒西歪,但恢复平衡之后还是努力地爬着,碎石滩上星星点点都是这些小东西在反光。
梅津寺町旁边的大海非常平静,海啸不会波及车站,所以才有了这座小小的建筑。《东京爱情故事》把这座小站选为外景地就是看中它靠海,除此之外它并没有什么特色,只是一座略显简陋的白色月台,路灯发出水银色的白光,照得铁轨莹莹发亮。
路明非蹲在月台上,绘梨衣蹲在碎石滩上,逗那些小虾小蟹玩。她把高跟鞋留在了月台上,穿着路明非的运动鞋。
恺撒躲在距离月台大约200米的观海木屋里,用望远镜观察这对似乎漫无目的的男女。
下山之后路明非和绘梨衣在镇上的馆子里要了各种吃的,从烤jī肉串到岬青花鱼再到杂烩饭,把店里能点的都点了。中间恰逢渔船回港,鱼市场的老板骑着摩托车送最新鲜的鲽鱼过来,当地渔民习惯把渔船上最鲜活的大鱼直接送到店里,图个好价钱。一般食客点不起这种“特快专递”的鱼,只有钱包厚实的有钱客人才会豪情地下单。路明非毫不犹豫地买下了那条大鲽鱼,放在菱形的铁网上烤制,店里的客人都用筷子敲打碟子,为这年轻懂行的外国食客叫好,也都分享到了烤好的鱼肉。绘梨衣坐在火炉旁边,脸被照得红润喜人。
然后他们又在那条点满灯笼的长街上遛弯,买了些当地特产的瓷娃娃,一直耗到晚上九点钟才往镇子外走。可他们又没有去拿那辆保时捷911,而是买票进了车站。
楚子航悄无声息地闪进观海木屋:“查过了,晚上9:45有末班列车回东京,在松山市换新gān线,抵达东京的时间是凌晨三点钟。”
“算得真准,开车来这里,坐火车回去,时间刚好赶在启航之前。”恺撒说,“不过他准备怎么拿回那辆保时捷911的押金呢?”
“押金不是大问题。”楚子航望向黑夜中巨大的山形,“不知道为什么,这一路上我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们。”
距离小站大约一公里的半山腰,用于监测森林火情的看台上,一身黑衣的酒德麻衣单膝跪地,扛着加装红外线瞄准镜的AS50。
从红外线瞄准镜里她能清楚地看见恺撒和楚子航躲在观海木屋的窗下,楚子航缓缓地扭头,监视着四下的动静,恺撒仍在吃烤青花鱼,他看起来很喜欢当地烤物的口感。
她并不担心楚子航发现自己,在如此的距离上,配合“冥照”她完全隐没在黑暗中。但楚子航的直觉qiáng到让她有些吃惊,看楚子航的表情,显然是意识到自己可能不是唯一的盯梢者。
耳机里传来沙沙的电流声,苏恩曦正在500公里之外的东京等待好消息,老板随时都会接入。
她把枪口转向月台,先是瞄准路明非的背心,这家伙垫着一张报纸,背靠柱子而坐,看起来没jīng打采的,想必是吃饱了饭在消食。路明非并非她的既定目标,但王牌狙击手都有类似的习惯,用枪口挨个锁定所有运动目标,记忆这些目标的位置,战场上瞬息万变,有时候无关人等也会忽然变成需要优先猎杀的目标。她接着用枪锁定绘梨衣的后脑,月台上密集的柱子有些阻碍她的视线,不过以AS50的威力,她大可以打穿柱子命中绘梨衣的后脑。
她的枪里填着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对高级混血种乃至于龙王都有致命的杀伤力。
“距离983米,风向自西向东,风速每秒钟3.4米,空气湿度45%,海面上正在起轻雾,能见度会略微下降,目标完全锁定中。”酒德麻衣低声说。
一声令下她就可以开枪,983米的距离对她而言不是问题,略低的能见度和低速风也不是问题,在海边月台上绘梨衣没有可遮蔽自己的障碍物,她这边扣动扳机,那个已知最qiáng的混血种就会倒在血泊中。
蒙蒙的小雨降了下来,水银色的灯光里飘着牛毛般的雨丝。海风和细雨混在一起,气温迅速地下降,路明非竖起衣领挡风,对碎石滩上的绘梨衣招手。
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9:40,他们在这里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没有看见一列车过站,这个乡下小站真是够小的。
今天的最后一列火车就是他们要乘坐的、去往松山市的慢车,在松山市直接换乘新gān线四国快车,两个多小时就能到大阪,距离东京也就很近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绘梨衣双手抱头从雨里跑了回来,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公主裙有点湿了。她把缩在贝壳里的小寄居蟹放在路明非的手心里,小寄居蟹不敢露头,但是吐着泡泡。
“车快来了,就在月台上呆着吧。”路明非说,“把鞋子换了,把我的鞋还给我。”
绘梨衣点点头,扶着柱子换回了自己的高跟罗马鞋,把问路明非借的运动鞋还给了路明非。这时已经能听见火车进站的汽笛声了。
“我们回东京啦。”绘梨衣写字给路明非看,自己却望着细雨中漆黑的山。她根本不知道山中正有一支漆黑的枪管指着她的眉心,眼里满是恋恋不舍的神情。
“嗯,还要好几个小时才能到东京。”路明非把运动鞋里的沙子抖gān净,穿上鞋子。
他们肩并肩站在月台边缘,看着明亮的车灯割开黑夜越来越近。绘梨衣抱着一人高的轻松熊,路明非提着在梅津寺町买的瓷娃娃。
列车掀起的风把细雨chuī得凌乱,灯火通明的夜班车在他们面前缓缓地停下。车门缓缓打开,路明非和绘梨衣走进车厢,车厢里空无一人。东京连日bào雨,没什么人从东京跑来梅津寺町旅行,也就没什么人会坐晚班车回去。
很多年过去了,这列火车跟《东京爱情故事》里赤名莉香乘坐的那种列车一模一样,被磨得很光的塑料长椅反she灯光闪闪发亮,只不过墙上挂了东爱的剧照。路明非在空dàngdàng的长椅上坐下,感受着很多年前那个名叫赤名莉香的女人的心情,火车在铁轨上轰隆隆地作响,窗外层层叠叠的海cháo冲刷着海岸。她和男人约定在车站见面,“如果你不来我就乘车离开”,可最后她乘坐了更早一班列车走了,男人气喘嘘嘘地跑来,只看见她系在栏杆上的白手帕。她一直都很守约一直都不放弃,但没有遵守最后的约定。
她在一场夕阳中逃离曾经刻骨铭心的东京爱情故事,一路上都满脸笑容地陪小孩子说话,直到那张旧照片从包里滑了出来……她忽然愣住了,仿佛听见淹没世界的马蹄声追着火车而来……那是她和男人的往事,她竭力逃离的过去,可最后那些往事还是追上了她,如狂奔的野马群踏过她的脑海,坚硬的铁蹄在脑神经上敲打出巨大的疼痛……她靠在这些镜面一样光滑的长椅上,旁若无人地哭了起来。
绘梨衣没有看过那部剧,也就不明白路明非此刻的沉默,只是好奇地扒在窗户上往外看去,她还惦记着碎石滩上那些趁着cháo水来产卵的小虾小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