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灯都黑了,唯有那好死不死的音响还在咿咿呀呀地放着中文歌:
“有谁一任平生,可以不拖不欠,
漫漫长夜,想起那谁的人面,
想到疲倦的人间,不再少年,
好不容易又一年,渴望的你竟还没有出现……”
唱得那么惨兮兮,惨得人心都要碎了。
“不行不行……我真他妈爬不动了,要不你待这里等一会儿,我爬上楼去叫人来救你。我跟你保证我会回来的,我一个共青团员我能骗你么?”路明非双手扶着墙壁呼呼喘气。
源稚女没有回答,他根本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那只手还紧紧地扣着,好像他剩下的力气都在那几根手指里了。
“好吧好吧……收到……了解……我们继续走,我们去找哥哥,我们去找你的傻bī哥哥……”路明非叹了口气,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上带了带。
他们穿过走廊、储藏室和休息室,游过早已变成游泳池的舞池,舞台上新搭的东京闹市区和高架桥布景大半淹没在水中,恰恰和这座城市此刻的情形吻合。只剩区区几盏应急灯仍在工作,在这种微弱的光线下视觉几乎没用,全靠听觉,可前面是砰砰砰的枪响,后面也是砰砰砰的枪响,似乎整栋楼里的人都在枪战。路明非原本就有点路痴,这时候怎么也找不到楼梯间。
最烦人的就是音响了,大概是进水短路,音响系统也神神经经的,放完张学友的歌又插播几秒钟电台警报,然后又是日本老牌情歌王子玉置浩二的深情演唱,再然后是日本相声,气得路明非又想哭又想笑。
音响忽然哑了,路明非略略松了口气,这样他就能听清枪声的方向了。他刚把耳朵竖起来,就听见“咔嗒”一声,那声音似曾相识。他想起来了,那是把唱针头放在老式唱片上的声音。
沉闷的音乐声笼罩了舞池,仿佛成千上万人围绕着他们,敲响了那种令人战栗的木梆子!幻觉如同深藏在脑海中的种子,在梆子声的催促中破壳而出,飞速生长。路明非又一次看到了那条令人恐惧的走廊,它一眼望不到头,如羊肠般扭曲,而且熊熊燃烧,他必须穿越这条走廊才能够活命。但他已经jīng疲力尽,他肩上还扛着源稚女。
该死!路鸣泽一定是在他的记忆里做了什么手脚,他绝没有到过这个地方,也不曾走在这样一条燃烧的走廊上,但有人到过,有人走过,此刻路明非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人的愤怒。
是的!那是愤怒!那个人走在一条望不到尽头的走廊里,目光所及之处都在熊熊燃烧,他也是jīng疲力尽,随时都会倒在火海里,但他心中的愤怒如狂龙般翻滚,他要冲出那个困住他的牢笼,他甚至想要展翅飞翔!
梆子声越来越响,记忆也越来越清晰,分明是在水中跋涉,但似乎有灼人的热风迎面扑来,路明非觉得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烫伤了,痛入骨髓。支撑他前行的只有那鬼神辟易的狂怒,心中仿佛有洪钟般的声音在咆哮,像是一位伟大君王的灵魂在最深的地域里发出诅咒全世界的声音。不,不光是那股愤怒在支撑他,还有身边的女孩,火焰中路明非看不清那女孩的模样,只觉得似曾相识。是那个白色的、小小的身影用力支撑着他的身体,一步步地向前挪动。
到底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一个孱弱的女孩搀扶着一位bào怒的君王,行走在燃烧的迷宫中?而这位君王的记忆被路鸣泽qiáng行地塞进了他的脑海中,而王将的梆子声能够引发这颗记忆的种子。
同时听到这种梆子声,源稚女的反应更加剧烈。他不住地颤抖,身体紧得就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弯弓,他垂死的身体里生出巨大的力量,但那力量根本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他像个发了癫痫的病人那样口吐白沫,瞳孔在金色和黑色之间变化,仿佛两盏金色的灯在黑暗中闪灭。
源稚女说得没错,确实是王将来找他了,那种巫毒诅咒一样的梆子声通过音响系统放出来,笼罩了高天原的每个角落,只要路明非和源稚女还在高天原里,无论他们藏到哪个角落都没用。就像巫毒娃娃,在非洲的部落里巫师用这种娃娃诅咒某个人,他们用稻草和shòu骨做成娃娃,把某个人的毛发也编入那个娃娃的身体里,用一滴受害者的鲜血滴进去作为娃娃的心,从此,无论那个人逃到天涯海角,巫师都只需摆弄娃娃就能控制那个人的身体,如果巫师拧断娃娃的脑袋,那个身在远方的人也会没来由地失去生命。
王将正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摆弄着他们的巫毒娃娃,他们可以挣扎,但永远无法逃脱。在很久很久之前,那个恶鬼就取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的结局早已注定。
路明非终于明白了为何只是想到王将来了源稚女就会害怕得瑟瑟发抖,恶鬼之所以可怕并非因为它有多么qiáng大,而是它像宿命一样无法回避。
宿命么?真是让人讨厌的词汇啊!如果换了路明非的话,大概会忍受,可此刻支撑他行走的,是那位bào怒君王的灵魂!
“王将我操你妈啊!”路明非怒吼。
他从自己的衬衫上撕下布条,蘸水弄湿之后塞进源稚女和自己的耳朵里,塞得紧紧的。这只能起一部分效果,梆子声似乎能振动他们的头盖骨,直接传进脑海深处。不过阻隔了大部分声音之后,路明非自己是觉得好多了,剩下的就看源稚女的意志了,路明非并不怀疑这个娘pào在此刻的意志。因为一想到要见哥哥,这娘pào弟弟就变得坚硬如铁。他哥哥就在这栋楼里,要是这样还见不上面,那这部戏的编剧还不吃屎么?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他把源稚女背了起来,步履蹒跚地涉水而行,一边前进一边破口大骂。如果此刻芬格尔在场一定会为师弟的英姿鼓掌鼓到手破,因为从路明非嘴里蹦出来的脏字是芬格尔这种贱bī也会觉得不好意思的,但也许连芬格尔都会畏惧,因为这些肮脏下流的词汇里藏着如此巨大的愤怒和怨毒,路明非玩了命地往前挣,好像那位藏在他灵魂深处的君王要脱离他的身体挣扎出来。
他的眼睛血红,像只穷途末路的狮子。
前方隐约出现了光,那是安全出口的指示灯在闪烁。路明非振奋起来,安全出口后面就是楼梯,上楼就好了……上楼就好了!源稚生和他带来的人就在楼上,枪林弹雨的声音此刻听来那么悦耳。
指示灯冒出明亮的电火花,熄灭了,那个瞬间路明非看清了安全出口下方站着的人,身材高大的人,接近两米高,路明非再往前走就会撞上那人肌肉发达的胸膛。
那人的手里,弯曲的金属刃上跳动着狰狞的弧光。它笑了,发出婴儿哭泣般的声音,整张嘴打开,足够吞下他们的头。
那不是什么人,那是一名死侍!这个危险的猎食者在黑暗中看得清清楚楚,正等着他们把血肉送上去。根本就没有路,按照剧本他们无法离开,所以就算他们挣扎着来到迷宫的尽头,也会遇见他们无法战胜的守门人。
“见鬼!”路明非呆呆地说。
他真不愿意相信这个结局,分明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可就是一点回报都没有,分明就要到了,可仍是远隔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