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标签: 婚恋
姚铁云在2010年秋天死于尿毒症,其后杜英梅曾多次梦到自己因洪水、车祸、医疗事故死亡。最可疑的一回,在地铁靠站时,从一个中学生的购物袋中滚出一只橘子,橘子的根蒂部位击中她太阳x_u_e致她当场毙命。次年她认识了软件工程师陈,严格来说陈差点做了她的女婿,这是她女儿在2004年去世后,他第一次登门拜访。她一眼就看出他脸上被另一个人的死亡严重侵蚀的痕迹,她动了心思:或许可以同他谈谈。
陈提出要求,翻阅了女儿的相册、小学时的日记本和素描本,中学时代遗留的部分信件、摘抄本(上面有一些席绢、琼瑶的句子,比如:“如何让我遇见你…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云云),大学时的首饰盒、女红工具箱,在女儿的衣柜前,他握着一条印有星夜图案的丝巾淌下了第一行眼泪;她邀请他在家中吃饭,炖排骨,鱼片粥,他开始嚎啕大哭。此后的半年他成了常客,他帮她做少量的家务,在剥豆角、换电线、抬起客厅的组合柜时说他手机里留存的来自她女儿的短信,他偶尔仍会落泪,但语调总体已趋于可控,他快要跨过那个坎儿了,她知道,假如你胸中有一条河,那就让它流出来。她也知道轮到自己倾诉的时间不远了。
她第一次同陈提到姚铁云,给了一个过于夸大的定x_ing,她说:“这辈子最重要的人。”这不但令陈惊愕异常,连她自己也觉得有失体统,这个词她没有给父母、女儿、前夫,却给了这样一个远离自己生活重心的人。或许她是为了让陈从一本建筑杂志上转移注意力——在三十出头的人眼中,她是一团主体由皱纹构成的造物:老年人,除了早餐、晨练、午餐、午睡、晚餐、晚练和新闻联播,生活中不存在其他精神建筑,她能倾诉什么真正惊心动魄的东西呢?——但她隐隐感到,“最重要的人”,这表述即因过于罗曼蒂克显得格外造作,却并非谎言。
她说,在1972年,她第一次意识到姚铁云是来要自己命的鬼。当时她21岁,刚同三机厂的钳工李振国结婚。白天她去车间给丈夫送饭,有个叫邱四的焊工,长得丰腴、白净,总亲亲热热叫她嫂子,她免不了多和他拉扯几句。一天临睡,李振国忽然说:他可瞧不上你,人媳妇比你强。她虽然同邱四没什么——绝无半分念想,她强调——但不知为何,当时却马上就听出了李振国的所指。她想,当他是榆木疙瘩,心思竟也风流,假意没听见,关灯阖了眼。李振国续道:人媳妇是大学生,能拉手风琴,唱《玛丽诺之歌》。
那晚她记住了姚铁云。再见到邱四,她总觉得他后头有个女人的影子,三机厂的联欢会上他拉着手风琴唱了《小路》,她想:是她教他的。她试图从他的姿态、动作和发音里,攫取出一些元素来拼凑姚铁云。她想她是一个穿着红色长裙的高大女人:像电影里的苏联女人,脸庞是圆的,眼神带着瞪人的劲儿,鼻梁高挺,脖子直而长,侧面看有一种水流的弧度。
三年后她第一次见到姚铁云。她上供销社买红糖,碰见厂工委的陈大姐,后者正同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说话,同她打招呼,“小姚,这是英梅,你们邱四车间大李的那口子。”姚铁云同她大概说了些什么,她一律没听清,总之是很亲切,但又很讲分寸。在看到姚铁云的第一眼,她分明同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似乎要矮一些,已出了老相,皮肤微微暗沉发黑,但不知怎的,她马上又成了她已在想象中适应了的派头。她回过神时,他们正聊到姚铁云肚子里的孩子,已经8个月;又顺势惋惜她的流产,两胎都是到了5个月没保住,陈大姐总结:英梅是底子太弱了,太瘦。姚铁云也建议她应该大补,说:女人到底不能没有孩子。
她在次年有了女儿,孩子满月时,李振国厂里的同事来探望,邱四也在。姚铁云抱着儿子邱军远远站着,应付几个逗孩子的女眷,邱军是个胖大的孩子,像他父亲,不知怎地哭了,挥舞胳膊,像在指挥自己的哭嚎,如指挥一场交响乐——这样又像姚铁云了,她想。邱四站在床边同她说话,她身体底子坏,产后一个月还不能下床。他夸她锲而不舍,是女中豪杰,她说:得谢你家铁云,不是她,我死也不试第三次——李振国再同我吵都没用。他只当是她生造过头的客套话,心想她倒故意跟我客气,关铁云什么事。当然,谁不这么想呢?
她常去工委,陈大姐总有姚铁云的消息。姚铁云获了十大青年教师奖章;姚铁云母亲过世了;姚铁云试做了一次冰糖猪蹄膀,用的沈记老抽,味儿不赖,何记的欠些。姚铁云不知为何和陈大姐很聊得来,在她看来,陈大姐不过是个只管屠猪宰狗的碎嘴婆子,姚铁云看上了她哪里呢。李振国也偶尔提到邱四和姚铁云,但她囿于他曾疑心过她和邱四的干系,总是避讳,有便听着,无便罢了,不肯多问。有一回,李振国无意说,邱四在复习高中文化课程,准备来年参加高考。她只忖度半刻,说:你也考吧。李振国很吃惊,他说:我和他比这个干啥?你还惦记着他?她想,一定是姚铁云的主意。她是大学生,等他也考上了,他才配得上她。因此她让他闭嘴:竟会瞎想!你不考我考。
她到底什么底子都差,考了三年,1982年才考上了师大。八月的一天,她带着一匹布去成衣店,女儿小学入学,要添置几套新衣裳,归途中有人突的横出来,蒙了她眼,强将她拖到一旁。是邱四,他几乎搂着她,脸只望她贴,说:你何必为了我这么苦,我心疼。他如此装腔作势,她未免难以置信,他只向她贴,熬烂的芋头般喷出溷溷热气,她推开他,请他不要乱说。他说:厂里哪个不晓得,你为我才苦熬考了这三年?并指着自己青肿的眼睛,说是李振国打的。“我没还手,为了你,我挨着。”她起初只当他有些演员的派头,这时倒分不清真假了。她只问出一句话:姚铁云知道了?他说:她知道,不打紧。又补充:她清高,以为我眼里只有她。她便只能严正声明,她考大学同他并没有半分干系,请他务必自重。她离开时他在后头怪叫:杜英梅,你矜持个鬼。
李振国要同她离婚,他说:我成全你。她不看他,只请他不要乱想。她以为并不好打发,已做好了预备闹上通宵,谁料他便不再吭声,只说:好吧,女儿还小。
她料定姚铁云会来找自己,如果她来,她想同她说,邱四配不上你。假如她问,那谁配得上我?她无法回答,所以她打定主意还是不说。只是一口咬定同邱四没有半点沾染,请她放心就是。但姚铁云并没有来。
到了次年春天,一天她下课回寝室放课本,室友在门口碰到她,告诉她:你有个朋友在里面等你。她问:谁?则只回:一个女的,有些胖。竟是姚铁云。她想,室友却走眼了,姚铁云几时会胖。姚铁云坐在她床上,一手搁上前方的榉木书桌,房间的窗户敞着,她正望着外头的树林。这时节杨柳在抽芽,鹅黄稀朗的,但土地上的Cao已很肥实汪亮了,像一场下得矮矮的雨。她想,平时只觉这树林似个秃贼,教姚铁云一望,倒秀气些了。两人相见,像是朝夕处过的老熟人,姚铁云说,这树林长得快,有一颗杨树还是我c-h-a的。她一听,便一定要问个究竟,姚铁云似乎叫她吓了一跳,只好扶窗找,最后指了一颗,说,喏,她疑心姚铁云只是瞎指,但便不管,她说是,就是了。她本打算早些回家,却领着姚铁云去了西门附近的馆子,两人吃三菜一汤。她们几乎聊了一切,她有篇英文作文写得很不通,姚铁云帮她指了几个语法错误,姚铁云问她毕业后做什么,她答不出所以然,姚铁云说,你争取留校,她便记住。她们聊到孩子,邱军前一阵害了甲肝,已经好了,姚铁云说,可能是在学校吃的不干净,但他近日返校,有要好的同学躲着他,原来是家长吩咐怕传染,姚铁云说,她去学校同老师干了一架,“甲肝不同乙肝,好彻底便彻底了,这些基本的常识你作为老师应当负责任说清楚,怎么能放任其他人孤立某个学生呢?”姚铁云说话时,眉目如掣剑,姚铁云说,你说是不是,她就连连点头。但姚铁云一句未提邱四,她起初以为她有意控制,还试图察言观色,但随后也便忘了:她在她对面,她哪还管得到别个?
临别前,姚铁云从挎包里掏出一条碧色的连衣裙,说是自己大前年做的,只穿过一次,哪料这两年发胖的厉害,前一阵进京开会,想穿却穿不下了。她想,怎么姚铁云也说自己胖。她说,你不胖。姚铁云只是笑:“不如给你,你瘦——只怕有些长。”一比,确实长了,但她说不怕,改改就是。她并没有改,穿了几年。后来有年,她二姐听说是姚铁云送的,说:“你也糊涂,这是埋汰你呢,穿她不要的旧衣裳,抢她不要的旧男人。”她不吭声,想:便不管,只要是她的。
姚铁云同邱四离婚在1985年,邱军折了的第二年。邱军处暑天和同学去市郊水库游泳,一个害了水,两个去救,一行三个都折了。她接女儿放学路上得闻消息,拖了女儿就去见姚铁云。她想要说些贴心话,一句说不出来。姚铁云坐在床上,一手拿着一只搪瓷水杯,一手拽着一粒白色的药丸,她也不看她,只说:“你来了。我没事。你坐,你坐。”有一阵,姚铁云似乎以为她是另一个人——某个她学校的同事,因为她恍惚中问了一句:“娄老师的腿好一些了吧?”她压根不认识什么娄老师和她(他)不太好的腿。她想,我要说些贴心话。是我,我要告诉她,是我,她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她只开了个头,“我……比你更难过。”姚铁云猛然瞥了她一眼,忽然与她对峙起来:“你出去。”她命令:“你出去!”她分明只盯着她,但她感到她盯着的是女儿。她便领着女儿出去了。她知道,她没底气同她抗争。她知道姚铁云在想什么:我死了儿子!你懂个屁!
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她未再见过姚铁云。邱四曾在某一年来找过她,可能是他和姚铁云离婚当年或次年。他挎着一个公文包,找到了她的办公室,面皮发黄,像个新死的上了妆的人,他说他开了一家科技公司,卖日本和美国进口的军用元器件,“用在迫击炮、战斗机上的。”他比出一个手势。他说,目前公司运营良好,想借机扩大规模,只欠流动资金,他忽然有点口吃,“如果你和老李愿、愿意——可以打借条,一年给双倍利息,也可以按、按入股算。”她告诉他,她可以借他七百块,不能更多了,但以她个人名义借,“老李不会给你借钱,我也不会告诉他。”邱四大喜过望,他大概跑遍了有过一面之缘的所有人,大概没料到她愿帮他,他说要请她吃饭,去南京路新开的一家西餐厅,说到新餐厅,他又风度翩翩了。她说饭就不吃了,姚铁云怎么样。邱四有些没摸着头脑,她只好重复一遍:姚铁云怎么样?他惶然说:不清楚,她精神不大好,也可能回乡了,同她妹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