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抬眼,来人居然是太子的心腹——柳丛容!
34
司礼监选的这岔干儿子中,绿直、柳丛容、黄枞菖异常不合群。
他们从小就在毓正宫旁听,由侍读学士严格督导读书写字,拿出宫门去,个个都像个大才子。不说别人,只看黄瓜那个怂包样儿,他背书背的比我好,写字写的比我工整,真要是咬文嚼字,之乎者也起来,他也挺酸的,他比楚蔷生也好不了多少。
楚蔷生是酸萝卜,黄瓜就是盐干菜。
黄瓜和柳丛容是好朋友。
他们两个和司礼监的绿直同岁,都是七岁入宫,但是柳丛容比较特别,他不像黄瓜绿直家穷才卖身做太监的。
柳丛容是叛臣后裔。
他爹是东川土王的部将,当年跟着土王一起扯大旗造反。反没有造成,被朝廷派兵镇压了,土王被灭族,部将的儿子——柳芽因为太小,捡了一条性命,净身进宫为奴。
柳丛容跟黄瓜不一样,他是个文静的人。
对于一个差点当上司礼监掌印的人来说,他文静的过头了。
我摊上他那样的失意事,绝对没有他的冷静。
假如有一天,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能登基,可是第二天忽然有人跑过来对我说:承怡,你爹不是当今皇上,你爹是后山砍柴的马二福!所以你不但做不了皇上,连亲王也没得做了,你甚至不能上山去砍柴,你只能去吉壤皇陵做陪葬,在墓葬坑里烤地瓜!
天,我会疯掉的!
柳丛容不像我。
自从我爹亡者归来,李芳重掌司礼监之后,柳丛容就乖乖的躲在太子身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当时那个吓唬黄瓜,让他连夜顶风冒雨跑到冉庄叫我回宫的柳某人,贞宁贤淑的像一个小媳妇。
我看见是柳丛容过来,马上微笑的看着他打招呼,“哦?原来是柳芽儿呀,好久不见,我还挺想你的。”
这个柳丛容到我这里,才真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不过现在让我纳闷的是,他到底是自己要来的,还是文湛让他来这里的?
柳丛容一笑说,“让大殿下惦记着,是奴婢的福气。”
他对我说话,然后却看了一眼我身边坐着的崔碧城,然后躬身施礼,崔碧城一愣,他连忙站了起来,也还了一礼。
柳丛容直身,不再看他,却问我说,“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用。”我一指崔碧城,“这个人你也见过,他是我表哥,自己人,你说什么都不用瞒着他。”
崔碧城自己倒连忙说,“柳公公,您陪王爷说话,我先出去了。”
我咬牙看着崔碧城,他优哉游哉的走了,柳丛容还侧身,给他让路。
我连忙说,“柳芽,我早饭还没吃,后面的鸟儿都还没有溜,也没有喂。你要是没事,咱们就先吃了早饭再说?”
柳丛容说,“大殿下,我给您带了两坛子六十年的太雕,已经给黄瓜了。”
“哦。谢了!”
我冲着他笑。
柳丛容说,“这是从酒醋面局的小地窖里面挖出来的,太子殿下知道您爱喝,谁都不让动,一直留在哪儿,等您回来的时候再一起喝。”
我听他说这话,只感觉到一股凉气从心底油然升起!
刑部宰人的时候,照例给人一顿饱饭吃,至少也是红烧肉!
他东宫太子想让人为他去死的时候,总是把好话说尽,把曾经的一些恩情、亲情、温情显摆出来,如果写在纸张上,那要一字摆开,宛如长蛇,万千言语难尽!
很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文湛就跑到我的玉熙宫,蹭了一顿烤鹿肉,喝饱了两坛子老酒,然后醉眼懵懂的问我:哥哥,我对你好吗?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点头:好。
真的好?
真的好!
然后他开始笑,又说什么:哥哥,你真好,我最喜欢你了。
他那个时候才十四岁,粉嘟嘟的,真可爱,比越筝还可爱,没有一口小烂牙,嘴巴很甜蜜,比抹了最浓的糖浆子还甜蜜。童言无忌,他已经把一辈子的好话都在那个时候说尽了。
然后,他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这么多年的事,我都快忘光了。
我连忙说,“哟,难为太子殿下惦记。只是这些年我胃不好,肝也不好,太医局的那些江湖郎中都不让我再喝酒了。”
说这话我的时候,我忽然开始心虚。
我假装抓头发,把脸侧过一旁,开始仔细又小心的开始闻自己,有没有酒气。
好悬!
没有!
我连忙回头看着他说,“那两坛子老酒,我看还是给凤晓笙吧,她喜欢那个。”
35
“王爷。”
柳丛容忽然换了称呼,他不再叫我‘大殿下’,而是新称呼‘王爷’。这个‘大殿下’,他喊了我十几年,而这个‘王爷’,他今天却是第一次喊。
“那两坛子太雕还是先皇初登大宝时候埋的酒,距现今都六十年了。如今先皇龙归碧海,皇上登基也有四十年。王爷今年不过才二十二岁,奴婢放肆这么说,那两坛子老酒比王爷的岁数还大呢。”
我笑着回答,“不用那么小心,不但比我岁数大,比我父皇的岁数都大。好家伙,还是我皇爷爷登基时候的老酒,凤姑娘肯定喜欢,给她,她不得乐的大醉三天三夜!”
柳丛容说,“那是送王爷的酒,王爷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这是王爷的事情,奴婢不好多嘴。既然王爷不爱喝老酒,奴婢这里另外一小坛子永嘉花雕,年头不多,只有四年。”
他说着,手从宽大的袖子中伸出来,吊着一个小坛子。酒坛只有巴掌大,暗红色的瓦罐,上面封着胶泥和红绸。
“王爷,这坛子酒,如果倒出来,只有两杯,王爷可愿意品一品?”
我笑,“柳芽,你跟太子混久了,都混成一个德性了。每走一步之前,连下面要走的十步都想好了。你知道我不喝你的酒,就先送过来两坛子六十年的老酒,然后再拎出来这一小坛子花雕,我撅了你一次,就不能再撅你第二次……诶,其实我要是再混蛋一点,我就让黄瓜拿着棍子把你赶出去,你又能怎么办?”
柳丛容倒是不慌不忙,他捧着小酒坛对着我似笑非笑的说,“王爷会这么做吗?”
我无可奈何的站了起来,说,“不会!
我可不敢。你身后还有太子爷呢,我就是不给你面子,我也不敢不给他的面子。”
我把他让到回廊尽头的亭台,这里是坐着聊天、偷情、看景儿的好地方,摆了一套钧窑的茶具,就是没有酒杯。我拿过来两个大茶杯,放在柳丛容面前的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