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人户部尚书谢嘉,雍京人,今年六十三岁,杜皬门人。人长的很干瘦,眉毛胡子都白了,说话有些有气无力的,似乎随时准备倒地不起。
“今年夏天不过有些小旱,没有死人,只有些许流民进入京师,不足为患。等到了明年开春,是时候种稻米谷子了,他们也就回家乡去了。
杜阁老从政二十年,一直实心用事,不屑于小人计较,却不想因为这场天灾给了一些人借口,让他们借口参议政务,诽谤朝廷!”
我的脚丫刚踏进这里,就听见一个轻飘飘的声音说,“今年夏天大旱,直隶南、洛阳全境颗粒无收,飞蝗连天,灾民无数。山林中野菜,山果,河流中的鱼虾都被捕吃殆尽。灾民开始挖食观音土,甚至有些地方易子而食!
这难道不是首辅的罪过?!
楚某敢问谢大人,你们户部是如何知道,只是些许小灾,到了明年开春流民就回家乡种地,然后,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些流民将要如何过冬,如何回家乡,还有——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们还有明年的种子粮?!”
“如果这些谢大人都不知道,那你在太子面前信口雌黄,难道就不是犹言乱政,蒙蔽圣听吗?!”
果然是他!!!
我抬眼一看,太子左手边第一个位子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的脸白皙干净,眉目如画,乌纱长翅随着动作还微微颤动,得意非常。他在一群老头子和半大老头子里面显得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鹤立鸡群了。
——楚蔷生。
眼见着楚蔷生又要把人气死了,眼前着有人过来和稀泥。
正职是内阁大学士、兼职和稀泥的粱徵说,“蔷生,要让人说话,不要得理不饶人。”
我晕。
这稀泥和的,简直堪比煽阴风、点鬼火了。
看样子这老头要转向。
我的鞋底不软,踩在大本堂的地面上有些声响,他们都看到我了,有人扭过头看了看我,然后好像是半夜遇女鬼一般受到了惊吓——被吓到的多半是太子的嫡系。
比如当年的东宫铣马王俊清,开国重臣王长池的后代,王家四世三公卿,君子福泽,十世绵绵。这个人是太子的狐朋狗友,从小一起读书,一起折腾别人,是个摇羽毛扇的家伙。
他们像是怎么也想不明白,我这个白痴怎么能堂而皇之的踏进大本堂?
楚蔷生看见我像是很高兴,他虽然没有站起来对着我行礼,不过还是冲着我灿烂的一笑,我看到他现在内阁大学士的官服和装扮,我忽然想起来,他还说要谢我,请我喝花酒呢,于是也对着他笑了。
太子忽然说,“坐到外面去!”
我连忙摸摸鼻子,似乎上面又落了一层灰烬。
我冲着文湛点了点头,后退了两步,转过屏风到大本堂花厅中,却见那里也坐着两个人,一样的不动如山,一样的华服煌煌——司礼监掌印李芳和司礼监秉笔绿直!
李芳眼神温和的看了看我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绿直年纪小,和我很要好,他有些顽皮的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嘘~”让我噤声,我连忙点了点头,冲他们笑了笑。
这个时候,柳丛容从外面端了一碗热酸汤过来,轻轻的对我说,“这是太子吩咐做的,说是给大殿下醒醒酒,他还要再过一会才能见您呢。”
我连忙说,“那我可不可以先回去?等我自己醒了酒再过来?”
柳丛容撇了我一眼,说,“如果王爷想让奴婢也去吉壤烤地瓜,您尽可以随便走。”
我赶紧拉着柳丛容的袖子,“柳芽,你知道我舍不得你。”
“王爷,如果您想让奴婢就在这里烤地瓜,您尽可以继续拉着奴婢的袖子。”
我连忙放手。
47
他们在前面说,李芳绿直在后面,想必回去还要再跟我爹活灵活现的学一遍。
文湛和内阁的粱徵、楚蔷生,另外加上户部尚书,还有文湛的几个太子嫡系,嘀嘀咕咕的说了很久。
说的无外乎都是洛阳大旱,有流民进雍京,近卫军都督要抓人,楚蔷生死磕杜皬,非说这是因为首辅尸位怠政所致,杜皬的门生自然也不是白给的,硬说楚蔷生是奸佞,在这里挑拨是非,还说要上本参楚蔷生,这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没声了。
谁不知道楚蔷生是做言官的出身,是骂人的活祖宗!要说文人吵架,上本参奏断人前程,他楚蔷生自认第二,大郑朝就没有一个人敢认第一!
户部尚书谢嘉直着脖子说,“殿下,楚蔷生是奸臣!他结交亲王,威胁阁臣这才混入内阁,他是奸臣!”
楚蔷生的声音阴阳怪气的说,“楚某做的是朝廷的官员!入阁,也是皇上的旨意,那按谢大人说的话,楚某入阁也结交了皇上,威胁了皇上?!我就知道,说来说去,就会牵扯到皇上身上!”
谢嘉嚷道,“我没有这样说!”
楚蔷生说,“那你怎样说了?殿下,谢嘉是奸臣!”
外面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太子的声音淡淡的说,“蔷生,这里不是御前会议,大家说话可以不用那么多顾及,谢嘉本意并不是要牵扯父皇!”
一下子,把楚蔷生的话打了回去。
“至于说蔷生结交亲王……”
太子顿了一下,这才说,“祈王也来了,就在外面,谢卿可以自己去问。不过小王的这位哥哥钟情山水,从不过问朝政,并且深得父皇钟爱,连小王也要礼让三分,如果谢大人您让他不高兴,他一状告到父皇那里,小王也是无可奈何。”
一番话,又把谢嘉打了回去。
太子是个什么心思,外面的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反正不管他是什么心思,他需要做的是挑起纷争,在控制纷争,从而掌控重臣,手握朝局。这是个精巧活,是大本堂的精髓,不是人人能学的会,也不是人人做的来的。
太子他自己多多保重,我可帮不了他。
我都喝了三碗热酸汤了,可是刚才在珈蓝寺喝的酒一个劲的向上涌,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也是东倒西歪的,绿直过来搀起我,“大殿下,奴婢搀您到后面歇歇吧!”
我连忙点头!
我被他拉起来,出了大本堂,到后面的暖阁躺着去了。这个酒劲上来就是困,全身发热,口舌发干,绿直喂我喝了几口清水,他就拉开了被子,我把外衣扒下来,钻进被窝,凉凉软软的棉被让我舒服的一下子就瘫软了,绿直把被子拉好,我开始蒙头呼呼大睡。
迷迷糊糊中我想起珈蓝寺,想起杜玉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