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看外貌,它们几乎称得上美丽。苍白的帽状头颅,边缘整整齐齐嵌着一圈漆黑的眼睛。它的身体笼罩在流动的烟雾中,只有数支白惨惨的骨刺从烟雾中伸出,犹如枯枝。就算此刻火光冲天,那r-ǔ白色的烟雾依旧闪烁着迷人的光辉。
它们确实只需要来回飘d_àng。那些烟雾无时无刻不在消化接触到它的活物,以及一切曾属于活物的事物。这特x_ing让它们很难对付,但也不会有哪个不长眼的冒险者特地去对付它们。在深渊中遇到枯枝水母,只要安静地路过就好。
它们从不会离开自己的栖息地,也没有人会蠢到召唤这种毫无利用价值的危险恶魔。
然而同样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还有一位。
“好了。”灰鹦鹉在不远处扯着嗓子叫唤。“这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枯枝水母并不是在向着他们前进,而是被人硬生生拖过来的。
金线般的咒文从烟雾中若隐若现。和恶魔的庞大身躯比起来,它们仿佛蛛丝一样纤细又脆弱,却把枯枝水母拴得老老实实。那些金线彼此j_iao缠,最后汇与人类的五指。
指头们的主人——邋里邋遢的旅店老板抬起头,冲奥利弗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嗨,儿子,我很抱歉。”他说,“得麻烦你杀了我。”
第2章 杀人犯与恶魔信徒
拉蒙一家经营着镇上唯一一家旅店。
派博尔·拉蒙是名义上的老板,但几乎所有旅店相关的工作都是他儿子在忙活。尽管还不到五十岁,老拉蒙已经把自己活成了老头子——白天泡在酒馆,听来往的冒险者们聊天吹牛,兴起了还会摆弄自制的四弦琴唱上几句。他偶尔也会跑到尼莫做零工的图书馆看会儿书,太yá-ng一落山便雷打不动地赶回自家旅店。
然而他在镇上的风评却一直不错。不知道是人太热心还是单纯的傻,不管谁家有了难处他都会帮两把,如果冒险者们受了重伤,老拉蒙甚至会从旅店划出专门的房间给他们免费休息。这种不管不顾的老好人行为直接导致旅店营收刚够父子俩吃饱饭。
人们很难讨厌一个真正的热心人,更何况老拉蒙有一副硬朗的好相貌。虽然他经常把自己弄得一团乱,却遮不住眉目间残留的锐气。只可惜他儿子奥利弗长得不太像他——奥利弗·拉蒙更像是一位正经的旅店老板,英俊温和,眉眼间全是笑意。
若不是父子俩有着一模一样的绿眼睛,尼莫简直要怀疑奥利弗也是老拉蒙从哪里捡回去的。
严格来说,尼莫也算是老拉蒙热心肠的受益者。如果不是十来年前老拉蒙把五六岁的尼莫从边境森林里捡回去,他准活不到现在的年纪。
所以他完全不想看到眼前这一幕。
派博尔·拉蒙挺直了一向微驼着的背脊,整个人犹如一把出鞘的剑。他冲奥利弗笑着,仿佛自己牵的不是巨型恶魔,而是只人畜无害的幼鹿。
奥利弗看上去完全呆住了。从方才被怪物袭击开始,积攒起来的迷茫和无措终于超出了他的承受界限。青年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
“拉蒙叔叔……”尼莫低声唤了对方一声,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灰鹦鹉溜到他脚边,艰难地揪着尼莫的衣服爬上他的肩膀,尼莫却完全没心思理会它——
老拉蒙看上去并不好。
金线般的咒文还在他的左手上活物般游动,他整个右臂却几乎只剩了骨头。枯枝水母的毒气正吞噬着这个不再年轻的男人。他的血r_ou_渐渐融化,顺着骨头滴在地上,活像个太靠近炉火的蜡制人偶。可他脸上依旧挂着微笑,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天生不知道什么是疼痛。
老拉蒙显然听到了尼莫那一声自言自语般的招呼,他转过脸点点头,目光似乎在灰鹦鹉身上停留了几秒。
“奥利。”接着他将视线挪回自己儿子那边。“我真的很抱歉。”
这次换尼莫退了几步,他不喜欢眼前看到的一切,也完全不敢去想象奥利弗·拉蒙的心情。他失去过亲人,帕特里克·莱特死在柔软的床铺上,走得不算痛苦,可老人闭上眼睛的那个瞬间,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人往自己的腹部狠狠踹了脚,内脏搅成r_ou_酱。
更何况……
“我腰带上有把短剑,可惜我没法递给你。”老拉蒙说,右边的肩膀也开始透出森白的骨头。“我得控制这个大家伙。”
奥利弗的喉结动了下,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他盯着父亲肩膀的白骨,眼看血r_ou_热蜡般顺着骨头向下流淌——他一动都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像是担忧扰动的气流会让那些血r_ou_噼里啪啦掉得更快。
“我没时间给你解释,孩子。”老拉蒙咧了咧嘴,“这都是我的责任……对不起。”
他似乎完全不打算解释任何事情,只是反复道歉。
“不过你都长这么大了。”他念叨着,融化的血r_ou_下能隐隐看到肋骨。“等我见着你妈,至少也不会被她骂得太惨……来吧,我的儿子。”
他温柔地催促道。
“要来不及了。”
尼莫看不下去了。他有些喘不过气,只觉得自己踏进了某个即将贯穿他人一生的梦魇,连安静地站着都像踩在对方的伤口上。这个认知让他有些承受不住,想从这里逃走,腿却已经软到不听使唤。
就在他努力挪动的时候,奥利弗动了。
他利索地抽出那把短剑,然后给了父亲一个混着刀尖的拥抱。他什么也没有问,也似乎并不在意融化的血r_ou_会不会波及自己。青年右手攥着剑柄,左臂紧紧地揽着自己的父亲,像是试图用这种方式分散对方的痛苦,白色外套被至亲的血液洇得一塌糊涂。
尼莫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听到他平稳的声音。
“没关系,老爸。”他说,声音清晰而坚定。“我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