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院长及时喝止了小孩子们的胡闹,转身对谢榆道:“既然来了,要不和后辈下几局?”他早就打定了主意让魏柯下指导棋。这个消息一传出去,蔡文玉道场的声名会更响。
谢榆自然是百般推辞,蔡院长哪里肯放过他,看来是在劫难逃了。谢榆苦着脸一摸裤兜,微型耳机没带在身上,瞬间就有点慌神。他暗骂自己不像话,几个没入段的小孩子而已,竟然还想叫魏柯帮忙,丢人不丢人。
他心思百转千回,蔡院长已经拍了拍手,让大家一起把课桌推到墙边,只留下教室中央一桌两椅:“一个个来,让魏仙手帮你们看看棋——谁先?”
众人齐刷刷地回头看向角落里一位少年。
他大概只有十一二岁大,身量不高,穿着打扮却很正式,像个即将赴赛的小棋士。当所有人趁着“魏仙手驾到”偷懒狂欢的时候,他坐在角落里打谱,两耳不闻窗外事。
蔡院长和蔼道:“叶明远,你来。”
“是。”叶明远这才起身。
他往教室中央走来的时候,其他小孩都不自觉给他让路。投向他的目光有畏惧的,有嫉妒的,有不服的,但叶明远目视前方,一概不理。
等两人落座,谢榆与他对视了一瞬,发现他眼中没有普通小孩的那种天真活泼。叶明远的眼神凛冽,仿佛在哪里见过。后来仔细一想,这就是传说中的高手吧。不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还是孩子的世界里,都是一样的。蔡院长会让叶明远打头阵,就证明十分认可他的实力。
叶明远落座,谢榆笑问:“要让几子呀,小朋友?”
叶明远摇了摇头:“不用。”
谢榆觉得这个孩子真是太自信了。不论如何,“魏柯”都是曾经统治棋坛的人,即使最近水平下降,跟这些个还没有入段的小孩来说也不在一个层次。叶明远竟然毫不怯场,还要求公平公正地对决,谢榆心想:“日后必定是个人物。”
蔡院长显然也这么想,宠溺地揉了揉叶明远的脑袋:“这么不给魏仙手面子!——你让他九子吧。”
“不用……”叶明远不满道。
“这是规矩。”蔡院长和气又不失威严道。
叶明远还没有入段,“魏柯”却是九段棋士。通常来讲一段让一子,这是给魏柯必要的尊重。
叶明远闷闷不乐地连下九子,才轮到谢榆。
这不是在国际大赛上,对手也不是棋力可怖的程延清,谢榆的心态非常轻松,很快就全情投入对弈之中。他恍惚回到了少年时期,在道场里日日夜夜为了定段冲刺的时候,发挥出了应有的棋力。但是下到59手时,对面叶明远突然下了手五五肩冲,谢榆吃了一惊,他看不懂叶明远的下法了。
谢榆小时候跟着教练赵海涛训练,棋风是日本本格派的,讲究布局平稳、行棋扎实、棋形方正。后来在弈城网遇到了个ID名为007的网友,受到了他很大的指点。007的棋风亦是稳如老狗,一直告诫他要打好基础,督促他打谱、背定式、做死活题,两人很少交流创新的打法。
在59手之前,谢榆下得非常舒服,因为叶明远没有特别跳,他的所有意图谢榆还是能够猜中的,毕竟下棋年限放在那里,谢榆比他经验更足。但是59手一出来,谢榆就懵了。他完全不理解为什么叶明远要放弃利用右下角的厚势拆剪挂左下角。在他看来,慢慢拉开阵势准备攻防,这才是他熟悉的套路。叶明远的五五肩冲,位置过高,很不好掌握,搞不好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既丢了实地,又不能形成宽广的外势。
谢榆一懵,节奏就被打断了,从专注全情的状态脱离开来,周围的嗡嗡声就钻进了他的耳朵。虽说观棋不语,但在场的都是小孩子,他们少不了要因为棋盘上的你来我往喝彩。谢榆听现场有几人倒吸一口凉气,蔡院长却哈哈一笑,心里越发烦躁起来。
在那之后,谢榆失去了下棋的节奏。叶明远的棋风彻底解放了出来。这个少年拥有很强的棋感,他下棋很快,也不长考,很多落子在当下看来是莫名其妙的臭棋、随手棋,但是随着时间的过去,谢榆开始有一种“天呐”的感觉,原来对方早就伏好了妙招。这种感觉他前不久刚刚体验过,就是程延清带给他的。
叶明远学的是程延清。
强大的攻击- xing -,极富灵感的多变棋风,令人胆寒的凛冽气质,这完完全全就是个小程延清。
程延清在棋坛是个另类。他就是所有人都在这么下的时候非要站出来问“为什么不能那样”的反对派。他很有自己的主见,下出来的棋很怪,还都是强攻手,对方要是没有一定的洞察力和想象力,棋还没崩溃,人就崩溃了,到最后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谢榆就属于这个状况。59手后他手忙脚乱,频频失误。最后收官,谢榆竟然输给了叶明远六目半。
叶明远离座,对目瞪口呆的谢榆丢下四个字:“不过尔尔。”
全场鸦雀无声。
谢榆回过神来,在心中大骂:这个死小孩!小心我把真魏柯放出来咬你!
蔡院长赶紧打马虎眼:“魏仙手是我特意请来下指导棋的,我嘱咐过他不要伤你们的自尊,所以他今天才不会对你们下狠手——有兴趣的都可以找他手谈。”所谓指导棋,就是高手对阵水准相差很远的对手时,亲身示范怎么走是对的,这种棋不论输赢。
教室里这才恢复了紧张活泼的氛围。
可谢榆始终非常焦虑,在接下去的棋局中都没有办法全情投入。
魏柯、程延清这样的同辈已经登顶了,叶明远这样的后辈也已经追上来了。他们拥有更先进、更科学的训练方法,拥有他小时候望尘莫及的资源,而这五年里他却只是靠着自己的一腔热爱下着网棋。虽然007给予了他大量的指导,可是那种学习始终不系统,跟道场里长大的新一代没法比。谢榆很快把这种沮丧转移成了对魏柯的愤怒:他为什么要把自己送到道场?他是为了羞辱自己吗?
“谢谢魏老师,我下完了。”第二个孩子鞠了一躬。谢榆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