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可能不适合下棋。”微醺的程延清突然道。
“喂喂喂,要不要这么丧?”
“实话告诉你吧,我没有办法找到从前的那种感觉了。”程延清的神情中多了一丝怅惘,“我现在不光输棋了,心情不好;我赢了棋,心情也不好。”
谢榆这就奇怪了:“你要不要这么装逼?”
“是真的。”程延清又给自己满上一杯。
他年轻的时候,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他的每一步落子,满满的都是雄心壮志,要开天辟地。但现在他已经没有这种勇气了。像在中日韩三国擂台赛上的那一场,他对阵年轻的工藤修,对方那样咄咄逼人,他却畏首畏尾、以守代攻。要是从前的程老虎,想都不用想直接跟你拼了,你个小兔崽子狂什么狂,我他妈比你更狂!
“吴老说的没错,我太怕输了。我为什么计较胜率?因为大家都说,程延清你是个天才,你下的每一局棋,都很精彩——可我赢不了怎么办?我是天才,我也得出成绩是吧,不然我的天才有什么用?”程延清激动地挥舞着双手,委屈得眼圈都红了。
“你赢得不少了吧。”谢榆体贴道。
程延清把眉头一蹙:“我现在赢的棋,我全都不喜欢……”
谢榆看他又发小孩子脾气,不由得闷笑:“为什么?”
程延清摇摇头道:“总觉得那不是我该下的棋。我程延清,不该下那种没骨气的棋!”
谢榆一愣。
随后他把玩着自己的白瓷酒杯,坐到程延清身边。院子里有一尺见方的小池塘,水光月光投映在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
“今天吴老跟我说,比输赢更要紧的,是找到自己的棋。”
程延清意外地扭头看谢榆,月色下的谢榆神情婉转却又坚定。
他不禁问:“难道你也……”
“是啊,吴老最后也没挑中我,只是祝我找到自己的棋路。”
“你还用找吗?”在程延清心里,魏柯是真正的天人合一。他的棋风与他的- xing -格磨合得如此相配,他的人和他的棋如此相得益彰,他不敢相信魏柯也有这种烦恼。
“找啊,怎么不找。”谢榆笑得有丝嘲讽。“吴老说了,棋不会辜负人,你把它下出来,它就会回报你。”
程延清没有体察到谢榆一瞬间的失落,听了后半句话,差点没爆炸:“胡说!我下出了多少妙手,最后都输了全局。”
“那可能说明还不够妙嘛。”谢榆看他又要发飙,赶紧给他敬酒,“从前还有个人跟我说:竭尽全力,没有获胜,那就是实力还不够,除了继续努力,别无他法——来,碰杯!”
程延清莫名奇妙被灌了一杯,咀嚼着谢榆的话,若有所悟。
诚然,他在临场发挥上,曾经下出过很多惊世骇俗、不同凡响的妙手,最后很多都不幸败北。但那真的是因为棋风的缘故,还是说……他还没有把他的棋风发挥到极致?
自己心比天高,不愿意走俗手定式,希望能像吴老一样,开一代先河。可是要在这么多人曾经走过的棋道上,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岂是易事?试问他下台之后,有没有竭尽所能,去把那些一时的灵感研究透彻?他又花了多少时间,研究那些其他人不愿意深入的生僻走法?
程延清突然不那么委屈了。
他其实没有经历那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艰辛。他知道这条路不好走,然后非常理智地掉头,放弃了自己那些曾经划亮长空的奇思妙想。他放弃它们,得到胜利;想念它们,又无动于衷。现在他的所有痛苦,都来自于胜负面前的懦弱。他怎么不是常人呢?他明明比谁都表现得平庸且市侩啊……
“现在睡觉还太早了,要不来一局吧,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谢榆将棋墩挪到两人中间,复盘了三年前的一局棋。
程延清原本没什么兴致,但是当谢榆摆出棋形,他蓦然呼吸一滞——这是三年前全国运动会上,他和魏柯的决赛对决!
魏柯就是通过那场胜利,一跃成为当年的黑马,然后成为今天的棋圣。
程延清再次看到这局棋,自然心里不舒服,更遑论老话重提的就是“魏柯”本人。虽然他现在与“魏柯”已经化敌为友,可这种揭伤疤的行为,还是让他动了绝交的念头。
只是,这些复杂的心情,在谢榆复盘到142手后,尽数烟消云散了。
程延清坐在那里,看着棋,泪流满面。
他曾经下出过这样的好棋。
他曾经下出过这样的好棋!
“你为什么下到这里挤了一手……诶?你怎么又哭了?”
“没事,你继续说。”程延清收拾了自我感动,想听听谢榆有什么高见。
“我说完了。”谢榆傻乎乎地看着他,“我就是很想问你的思路。因为后来你就被魏……我杀大龙了,我很想知道如果没有打断,你怎么继续?”
程延清几乎没花什么时间就回忆起了这一连串的应对,运指如飞,假装要断开魏柯棋型的阵势,实际上自己的大龙却在长气,逃出生天时魏柯的棋型却已乱七八糟。
“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谢榆看着当年程延清没来得及下出的棋,半晌才啧啧称奇:“……很厉害。”
程延清原本以为他在嘲讽,后来看他没有半分骄矜之色,才叹惋道,“再厉害也没有用,都已经过去了。”他没有想到,作为胜利者的魏柯竟然记得他在场上那几步小动作,记得了那么多年。想想却是忍不住笑了。
“那不一定,改良一下,说不准下回可以派上用场。比如白1走这里,就可以避免后来被杀大龙……”谢榆全神贯注地剖析着棋局,程延清为他所感染,微醺地托着腮,在棋位上一一指点,“小飞,挡,这里打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