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掉的妖怪是不需要呼吸的,苏姒已经死掉了,只不过因为苏妲己在摘星楼曾经布下过的气场,才勉强凝聚妖魂。但是顾知念却看见她深深地、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胸腔出现很大的起伏——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她的手才渐渐平复了颤抖。
狐妖那只手莹润白皙,修长无瑕,指腹抹过泛黄的画卷,从锋利的边缘到画中心,停留在那里,指腹底下,压着那朵血红色的海棠。
顾知念只是截了一个刀的图,将阿尔弥斯的手截了进去,脸是没有的。于是整幅画面是这样的,有一只苍白的手握着那柄苍白的刀,锋口锐如新月,手上扣着一只银的护腕,而沉木色的刀柄,有一抹苍凉的月光印痕,一朵鲜红的血色海棠。
苏姒将手抚在画面上,先是指腹压着海棠,然后渐渐将手掌覆在刀面上,微微地收拢指节,像是在感知什么东西;她眨了一下眼睛,有一滴水掉在了手背上,她仓促而慌乱地,用手去擦擦眼角,于是眼睫上也凝聚了水汽。
她眼睫很长、很密,像是天然的眼线,此时她抬头看顾知念,努力地摆出“笑”的神态:“我之前没有在刀身上看到这朵海棠……但这的确是她的刀。”
“五十年前,我和她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就拿着这把刀。我还记得,这把刀很亮,那时候沙暴不小,她在坡上奔波一天,可是刀还是亮得像新的一样,跟别的来看我跳舞的人,一点也不一样……我就,我就记住了她。那时候,我就记住了她。”
她摸着刀,指尖却小心翼翼地,不触及那只手:“这不是她的手……她的手,粗糙,伤疤累累,沙土黏着裂开的血肉,她不知道洗,就变得那样丑。这只手,太干净了,不是她的手。”
“五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小孩。那时候灭族了,我生在一个山村,山村被山贼洗劫了,我躲在缸里,后来就被人牙子带走,坐了好久好久摇晃的马车,来到一个全是沙子、几乎没有水的地方——我后来才知道那是沙漠。
我被卖到了沙漠,我的买主是一个中年男人,他管着五六个人,几匹骆驼,靠给夜晚疲惫的商队卖艺维生。
我每天都渴得喉咙干裂,却得在灼热的沙地上不停地跳舞,旋转,跟着一个已经很老,老得不成形状的异域女人学习胡舞,然后在大沙漠的夜晚,裹着单薄的纱衣,挂着沉重的首饰,在篝火旁跳给那些商队看……那时候我还小,那些商队的人,我的买主,我的伙伴,所遭受的许多痛苦,我其实都记不太清了。
而她,我还记得她,她的刀很亮,她的打扮很奇怪,她的皮肤很白,像黑夜里走来的一块白玉……她穿得破破烂烂,裹着一些千奇百怪的布匹,却七零八落地戴着很多银首饰……我从未见过这么奇怪的人,跳着跳着就凑近她,我跟她说话,她不理我。那时候,我看见她的眼睛很蓝,比教我跳舞的那个胡姬,纯粹深邃得多。”
苏姒哭了:“很久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是那位在大漠里让马贼闻风丧胆的‘皎月姬’。她一生救过我三次,最后一次,死在秦()王()府。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忘记问了,我忘记问了……”
她眼泪再也憋不住了,止不住地往下流淌,抽噎着、歇斯底里地哭,神经质而含糊地重复着“我忘记问了”,语调里有深重的悔意,将画卷抱在怀里,肩膀不住抖动。
她躬着身,将画卷抱着,尖尖小小的脸颊贴着卷轴,仿佛从这种方式获得了一些慰籍和勇气,痛苦的哭声渐渐小下去了。她最后抽泣了两声,忍住了眼泪,颤抖地问:
“……弯刀易主,刀柄显印,你说,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她抬起眼看着顾知念,眼睫簌簌,乌黑的瞳仁被水润- shi -,少了冲天的妖气,反而显得有些可怜起来。
顾知念心里想,都五马分尸了,尸块都不见了,这位“皎月姬”多半是嗝儿屁了,从头到尾凉一通透。
但是她也不敢把话说死,毕竟万一这- cao -()蛋的游戏策划就来了一手断肢再生的骚- cao -作呢,之前她刷论坛,也不是没有看到这种先例啊,那位把任务做死的老兄还化悲愤为力量,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篇文字,从游戏策划到建模到背景设定喷得是狗血淋头一无是处,以“辣鸡游戏”开头,以“辣鸡游戏”结尾(当然隔了一个月又看到他发布《玄机》新任务的过关攻略)。
而且,她看着这位npc大有“要是回答死了马上就魂飞魄散”的架势,顾知念哪里敢伤害她脆弱的小心灵。
于是她含糊其辞:“没,没吧。我不知道,我拍到刀上海棠就第一时间给您看了,别的都没来得及找。”
第56章 大漠
不确定, 才能燃起希望。
苏姒听了她模棱两可的回答, 眼睛反而一亮, 急急地追问道:“你真的没有看见一个穿得破破烂烂、戴着浑身银饰的异族人?”
顾知念摇头。
“我记得……”苏姒绞尽脑汁地从并不清晰的记忆里回想, 抽丝剥茧地拔出那个人的样貌,再无限放大, 寻找一些特殊之处:“我记得,她的唇色, 是天生的, 很淡, 很白,很薄, 细细看, 不是血的颜色,是一种浅淡的、流动的湖水蓝。你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吗?”
顾知念闭紧了嘴巴, 再摇头。
“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刀的?”
顾知念想,要是让她知道精灵城, 就要进一步说出精灵城哪里, 然后说出怎么见到的, 一步一步被这npc发现她要找的人死相凄惨的真相,于是她选择继续摇头,无辜地道:“时间太久,我不记得了……”
苏姒追问得很迫切,很急, 很慌乱,像是风中浮萍,慌乱地想要攀附住一些确凿的什么东西。而面前的狐妖小后辈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摇头,这反应让她如坠冰窟,却忍不住还怀着一丝微渺的希望。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中年男人带领的队伍遭到沙匪马贼浩劫的时候,明刀劈进脊梁,刀客踏入锦帐,来人的眼瞳,长发,嘴唇,任何可着色的地方,全是苍凉而流动的月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