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知道,她的父亲会做出什么事来。她素来畏惧她的父亲,她所有的努力,都因畏惧而来。她委托张若菡看顾好赤糸,莫要让她无心之下闯下灾祸。张若菡显然更加懂事,有她管束赤糸,李瑾月才总算放心。可这样一来,她与两位好友能够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就在这一年年末,她退出了国子监,不再进学,而她的两位伴读,也是名存实亡。
景云三年,她的父亲经由祖父禅让,登临帝位,成为了大唐帝国的统治者。而她作为新皇的嫡长公主,也遵循礼制,位升一品,封号“晋国”。这年头尚未翻过来,年号就被改为了先天。
景云三年,便是先天元年。而先天二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是李瑾月一生中的噩梦。那一夜她陪伴母亲一起过上元。往年上元节,长安城有传统,皇帝与后妃要前往丹凤门城楼之上,观赏琼楼玉树两座高高的灯树点燃,观赏其下万千百姓踏歌欢笑。可是那夜,她的父亲却一直在武惠妃宫中饮酒赏乐,未曾踏出一步。她与母亲待在宫中,一起吃了晚食,还饮了佳酿,那晚母亲心情倒是不错。每年上元节,都是她们母女俩相依相伴,她心疼李瑾月,可李瑾月更心疼她。
李瑾月那夜昏昏沉沉,很早就睡下了,翌日起身时分尚算早,可却乍闻太平公主府噩耗。她急匆匆地从殿内跑出,未及着履,赤着双足一路跑到了高高的丹凤门楼之上。往东面一望,满目焦土,黑烟冉冉,她双膝一软,跪在了城头之上。彼时,正有一队禁军在彻查丹凤门楼之上残留的痕迹,见到她失魂落魄地跪在此处,便将她送回了殿中。
她呆呆地坐了半日,任谁来看她,与她说话,她都不搭话。哪怕是她的母亲,也不行。母亲显然也听闻了太平公主府的事,她知道李瑾月心中的震惊与悲痛。可她也从未遭遇过此等事,竟是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女儿。
母女俩正默然相对,却不防,几乎从不踏足此处的圣驾降临了。皇后慌忙让殿内服侍的内监、宫女为晋国公主整理仪容,她自匆匆前去接驾。
当李隆基大阔步踏入李瑾月的寝殿时,宫女们只来得及为公主套上一件外袍,连长发还来不及梳理,李瑾月依旧坐在床榻下的足几之上,目光呆滞,未动分毫。皇后面色仓惶地跟在后方,她根本拦不住圣驾,只得匆忙绕到前方,跪在了李瑾月身前,叩首伏拜:
“妾未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请陛下恕罪。”
“皇后请起吧,朕是来看看晋国的。”李隆基上前虚扶一下皇后,然后绕开她,举步径直来到李瑾月身前。
英俊的男人,唇上蓄着短髭,凝眉望着自己的女儿,一双丹凤之眼蕴着怒意。
李瑾月未有所动,亦不行礼。
“你,跑到丹凤门楼上去了?”
李瑾月不答。
皇后焦急,几番示意李瑾月回答,她却没有丝毫的反应。皇后无法,只得代为回答:
“回禀陛下,晋国得知太平公主府大火一事,受到冲击,因而失仪,请陛下降罪。”
皇帝没有理会皇后,而是蹲下身子,望着女儿苍白的面颊,道:
“你可知,尹驸马昨夜就死在了丹凤门楼之上,眼下尸首消失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古怪,你就这般莽撞地跑上去,利用自己的公主身份,为难禁军?”
李瑾月闻言,眉间微颤,终于抬起眸来,望向自己父亲冷酷的面颊。她也是才听闻丹凤门楼上尹驸马死亡一事,这无疑对她又是另一重冲击。
“往后禁足,没有朕的准可,不允许你踏出寝宫半步。”皇帝站起身来,负手侧立,斜乜李瑾月一眼,转身离去。
“父亲……是你做的吗?”就在皇帝的脚步即将踏出殿门时,李瑾月的声音忽而从后方传来,不大不小,恰恰好钻进皇帝的耳中。
“哼!”一阵难捱的寂静沉默之后,回答她的,只有皇帝的一声冷哼。随即,那龙袍衣角一闪,彻底消失在了殿门口。滞留在后的大内官高力士摇头叹息,道了一句:
“陛下宽厚,公主阁下往后万不可再如此言语。”
“是晋国失言,吾定严加管教,还请大内官,多言几句好话。”皇后忙道。
“殿下放心,老奴明白。”高力士应道,随即向皇后、李瑾月行礼,退出殿去。不久后,李瑾月的寝宫便被禁军严加看守了起来。
“瑾月!你怎么能如此说话,你想让我们娘俩身首异处吗?”皇后痛心疾首地跪倒在李瑾月身侧,怒道,“亏得你父亲不与你计较,否则……”
她越想越后怕,忙道:“这件事,你以后绝不可再提。你这句话定然触及他逆鳞,眼下他不处置你,不代表将来不会。我们必须做好准备。”
李瑾月却仿若对母亲的话浑然未觉,只是轻声询问道:
“阿娘,赤糸她,还活着吗?”
皇后因她忽然而来的询问哑然半晌,心酸难言,她颤抖着下颚,将女儿抱入怀中。
“那孩子,去了很远的地方。”
“她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我的孩子。但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她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等你。”
李瑾月度过了浑浑噩噩的两个月时光,直到父亲的恩赦下来,她才得以踏出宫门。然而她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张府,除此之外,随行的禁军不会允许她去任何地方。
她见到了病榻上的莲婢,那副模样让她心慌,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仅剩的好友,而当莲婢提及赤糸未死,并遗留下贴身佩戴的玉佩时,恐惧彻底攫住她的心扉。她落荒而逃,出张府的路程那么短,却近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幅模样?她周遭的世界,在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轰然崩塌。波云诡谲的- yin -霾,从四面八方拥挤而来,将她困在其中,挤压着她赖以生存的微弱空气。日复一日,她穷尽心力去抵抗那种绝望之感,却愈发陷入其中。她开始害怕去看望自己唯一的好友,因为那等于是在不断地提醒她,她现在的处境有多么的绝望。她试图去拯救莲婢,可她最终发现,她连自己都拯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