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这件事,徐玠心中就颇为感慨。李瑾月倾心张若菡,并不是毫无预兆的事。据徐玠所知,这应当是被深藏压抑多年的情感种子在某种合适的环境中终于发芽开花了,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李瑾月很有可能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对张若菡有懵懵懂懂的情感,但是她却不自知,这感情并未诉诸于表,而是深藏在了心底。直到四年前,终于因为各种各样的机缘巧合,爆发而出。
她并非质疑这样的感情,可她却认为这样的感情必将给整个公主府带来灾难。如今圣人招公主回长安,除却平衡武惠妃势力这样的目的之外,在徐玠为代表的这些公主府幕僚之中,还有一个共同的猜想,那就是圣人是打算给公主重新指婚。这对公主来说,既是困境,亦是机遇,若能把握好,或许就能在朝中掌控到更多的话语权。这对于实现公主自己的理想抱负来说,其实是一件好事。
但是公主却始终对此提不起兴趣,只说让徐玠他们自去张罗此事,自己却整日待在校场,不见人影。这让徐玠很是着急,此事关乎公主的人生大事,他们又怎可随意做主?没有公主自己主持此事,是万万推进不下去的。
这也罢了,公主最近竟然开始关心起那位“雪刀明断”沈伯昭起来了,让徐玠多留意此人,可以尝试着与沈伯昭多接触。看公主的神态语气,并非是要找这沈伯昭的麻烦,反倒有一丝丝欣赏的感觉透出。听传闻,公主与沈伯昭在上元节那晚曾于鹭台之上共舞,难道说公主是看上这个人了?那可就糟糕了,沈伯昭不过一个没有背景的六品小官,对公主的大业起不到什么大作用。
上元节后,公主也并未再去寻过张若菡,似是对张若菡的热情淡了。这对徐玠来说大约也不是坏事,但公主对张若菡的感情绝不可能说断就断,何况张若菡似乎对公主也并非真的完全不感兴趣,今日居然遣了人来给公主送信,女人心、海底针,实在是需要继续提防啊。
徐玠忍不住暗中腹诽:李家人啊,真是改不了的风流本- xing -。
刚想到此处,李瑾月终于换了一身燕服直裰出来了,见到门口站着的徐玠,笑道:
“徐先生怎么在此站着也不通报一声?”
“公主奔波校场辛苦,属下多等一会儿又何妨?”说着不等李瑾月询问来意,就递上那封白面信,道:
“张家三娘遣人来送信,要公主亲启。我接到后不敢耽搁,立刻送来了。”
李瑾月闻言登时双眼一亮,忙不迭地抢过信来,返身入了屋。取了书案上摆着的小匕首,她小心翼翼地起开了信口,取出信纸,展开来看。
【晋国公主阁下赐鉴:
早春伊始,岁初清寒,望知冷暖。菡闻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奈何囿足于闺,不可得见。今年岁渐长,书牍累阅,好奇难抑。恐年来不出游,往后再无机缘。山川大地,寺院无数,藏奇人奇事,暨待我寻,此惟我所愿矣。以闻公主幕府之下,有巡礼女官位,或可得勘合监本,使我行路无碍。菡请位,望公主得启还应。特此拜恳,顿首不备。
敬颂戎绥 正月十七 菡】
书信写的简短随意,字体看着有些虚浮,但依旧漂亮。李瑾月没有过多在意这些细节,她更在意的是,张若菡居然会写信给她求女官职位此事。这对李瑾月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看张若菡信中的语气,似乎还十分紧迫,想要立刻就出游。李瑾月内心忐忑,难道是上元那晚,真的惹她气恼了,她不打算再留在长安城中了吗?
均田制下,离乡困难。如今盛世大唐,老百姓安居一方水土中,想要离开家乡前往外地行商、办丧、庆喜等等事物,需要办理大量的手续,接受绵密的调查,并等待官府判下过所公验,才可出行。这过所公验,还是有时间和距离的限制的,因而出行十分不方便。
张若菡虽然是官员家的千金,出行也是需要这样的过所公验的。特别她想要游历的地方比较多,比较散漫自由,就需要更高一级的巡吏身份,才能保证行走各地无碍。她是女子,吏部的巡吏官牒都是颁给男- xing -官员的,她不可能拿到这样的官牒。只有李瑾月这里有女官的空缺位置,她才会想要从李瑾月这里求得一个巡礼女官的官职,好方便出行。
所谓“巡礼女官”,其实是武皇的一个首创,由礼部来领导,最初其实是巡演团,当中都是一些教坊乐司的娘子。后来演变为派出机构,到各地贵族家中教导即将入宫的娘子们宫廷礼仪规范。其实以前这些事情,都是由宫中年长的、有品级的尚宫嬷嬷来做,武皇时期,这些尚宫嬷嬷都被划拨出来,列入控鹤府管辖下,专为武皇、公主和贵妇挑选俊美儿郎。此外,还有以上官婉儿为首的一批女官,专司奏疏整理、批复。女官制度废除后,这些尚宫嬷嬷恢复本职,挑选宫娥美女的事,交由高力士率领的内廷宦官来做了。而原本的巡礼女官,也就只有在公主府里,才象征- xing -的有几个位置。
忽而苦笑,李瑾月眼中有着自嘲与悲哀。莲婢,你是知道我没有办法拒绝你的吧。若我为了自己私欲,强行将你留在长安,又有什么资格口口声声说爱慕你。到底,还是要放你走,我留不住你。
你对我太狠了……
将信缓缓折起收回信封中,她打开案上信格,将这封信郑重放入其中。随后平复了一下情绪,回身对候在不远处的徐玠道:
“先生,麻烦拟一道任命札书,拿上巡礼女官的符牌、官服、官牒等物,送给张府三娘子若菡,从今日起,她就是我晋国公主府的巡礼女官了。”
徐玠错愕,半晌才滞涩道:
“公主当真决意如此?”
李瑾月只是点了点头。
“属下明白了。”徐玠向李瑾月一揖,叹口气,缓缓转身离开。
李瑾月独自站在书房中,双眼不自觉地望向那封信,不经意间,忽的看见那信封中,还夹了一张薄薄的纸。她轻咦一声,小心抽出那张纸,一片空白。她将纸翻来覆去,又对着窗外亮处看了看,隐约中看到显出一行字来:
【有鹰盘旋高空欲扑兔】
李瑾月目光一凛,迅速将这张纸点燃,扔进火盆中。
当日晚些时候,位于长安城东面新昌坊的青龙寺中,一名年轻的青衣尼姑正手中执信,快步穿行于廊道中。她本不是这青龙寺的僧人,青龙寺是男僧寺,而非女尼寺。她只是与师尊客居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