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将尹域包裹,当她跨入车内,最后从车窗回首暗夜中的太平公主府时,仿佛落入了粘稠的松脂之中一般,逐渐窒息沉沦,竟让她一时有些喘不上气。她无法预料,这是她最后一次回望太平公主府,也是她最后一次穿梭于长安的街道。
长乐坊前往位于东市附近的千羽门总部,只需一路笔直往南。马车在夜色内匆匆行驶,经大宁、安兴两坊,忽而转向往东,钻入小巷。尹域顿觉不对,然而为时已晚,一柄寒刃斜刺里从车厢外扎入,尹域避之不及,顿时中招,被刺中右侧肋下。她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抬手去腰间拔刀,忽的反应过来她走得太过匆忙,竟然将鸿鸣刀落在了府中。她咬紧牙关,抬手一按车厢壁,强行拔出扎在自己肋下的利刃,向左侧倒去。彼时,还有一人与她同乘,此人就是安娜依。她正无动于衷地坐于原位,眼睁睁看着尹域被暗算,根本没有动手救她的打算。
尹域抬手抓住安娜依,沾满鲜血的手掌染红了她雪白的斗篷。尹域浑身疼得打摆子,面上汗出如浆,惨白如纸。她强忍着剧痛,双目死死盯着安娜依。黑暗中,她终于看清安娜依面上的表情。她看到了泪水在安娜依的眼眶中打转,她正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周身都在无助的颤抖。
尹域抬起发抖的手,从自己怀中取出了白锦金丝的发带包裹着的玉笛,将其塞入安娜依手中,颤声道:
“交给……赤糸……保护她……我信你……我信……你……”
安娜依颤抖着下颚,死死捂住自己的嘴,逼迫自己强忍住涌到嗓间的哀嚎。她抓住尹域给她的东西,飞快地塞入了自己的袖中。下一刻,马车停了下来,车厢后门被粗鲁地拉开,一人跳入车厢,举起利刃再刺。
尹域拼命向前翻滚,直接从车厢前帘滚了出去,身躯打在马背上,在马儿嘶鸣中,她踉踉跄跄滚倒在地,避开了这一刺。驾车的车夫不知何时已不见踪影,尹域被刺的那一下伤到了肺腑,她已然呼吸十分困难。胸口如漏气的风箱,她拼命喘息着,奋力起身向前奔跑。鲜血顺着她的身侧滚滚而下,染红了她身上的衣袍,滴落在地。夜幕中,凛冽的寒风刀割般划过她的喉头,腥甜的气息占据满她的鼻腔。
身后传来急速奔跑之声,利刃再度袭来。尹域知道自己根本跑不出去,要渡此劫,必须一拼。她拔出藏在袖筒中的匕首,转身挥舞,铛的一声,接下对方这一轮的袭击。这一转身,她便看到了陆义封冷酷无情地站在她的面前,一击未中,下一击毫不留情紧接而来,完全不给尹域喘息的余地。
尹域掌心全是汗,匕首都拿不住,她拼尽全力接了陆义封三招,匕首终于被打落,她身躯踉跄着,努力躲闪着陆义封的攻击,一步、两步、三步,伤口越挣越大,鲜血越流越多,躲避愈发吃力,左肩与右腹部再添两处刺伤,陆义封手中的三棱/刺刀,她从未见过,不知从何而来。而他的惯用手也突然换做左手,尹域所熟悉的他的所有招式尽数变得陌生,畸形的小指握在刀柄上,无比刺眼。
终于,尹域被陆义封逼入了墙角。她已然无力再反抗,浑身上下如浴鲜血,口腔内亦因为肺部受伤而返吐血沫,一片猩红。她靠着身后的墙壁瘫坐在地,陆义封的刺刀就停在她喉间,再往前刺一寸她就将告别这个世界。尹域忽而笑了,笑得无比苍凉,乃至癫狂。
“尹……御月,我真的……信了你,- yin -邪之徒……”
“我知你已经起疑,今夜不杀你,我将错失良机。你放心,你死后,我会照顾好怜儿的。”“陆义封”毫无情绪地平淡说道。
“……我要你…灰飞烟灭…死无葬身之地!!!”尹域赤红双目,沙哑着嗓音嘶吼道。
“要的就是你这份癫狂愤恨,药效恐怕很好。”“陆义封”冷笑,刺刀猛然往前一桶,穿刺进入尹域的喉间。尹域双目圆睁,喉间发出呜咽沥沥之声,片刻后,生命的气息从她的双目中毫不留情地溜走,只剩下一片死寂。
安娜依下了马车,远远站在原地,未敢靠近。“陆义封”提起刺刀,拉下尹域头颅,切开她后颈,缓缓将刺刀捅入了她的脊髓……
安娜依闭上双目,强忍住将欲作呕的恶心感,耳畔是屠夫残忍屠宰时刀刃割开皮肉的声响,她的心彻底空了,唯有袖内那两样物品,还残留着那个人的温度。
我都做了些什么……这个问题,此后她问了自己十多年,每当她不断犯下罪孽,她都会反复询问自己。
屠夫的屠宰手段利落,很快结束,他周身沾满血污,一身腥气地走到了安娜依身边。他手中拿着三个小瓶,递给她其中两个,那瓶子带着诡异的温度,灼烫进她的内心。
“大补良药,其中一份是你的,尽快服下吧,我可不希望你太快死了,下一代的药材,还需要你帮我来取。”屠夫的话透着无与伦比的残忍,“另外一瓶,你让费力提送到西域去,给怜儿。不要说这是什么,我不想让她知道。”
安娜依看到他手中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染着血污,被他塞入了袖中。屠夫最后看了她一眼,道:
“走,按照原计划继续你该做的事。”
安娜依周身一凛,逃也似的转身往远处走去。她最后看了一眼那血淋淋的屠宰场,正有两个黑衣人从暗处走出,抬着一个十字架,将那具可怜的尸首钉在十字架上,抬上马车。
那一夜成为了她终生的梦魇,她内心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疯癫占据了她的脑海,黑暗终于将她彻底拖入深渊。
她脚步忽而一转,往青龙寺而去,而就在她背后,已有火光照亮了夜空……
……
太平公主府的主人与宾客们,并不知道自己饮下的最后一轮祝酒内,下有强力的蒙汗药。更不会明白,这一杯酒,是此生的最后一杯酒。饮下后没多久,宴会大厅内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人处于清醒的状态。为了双重保险,潜入太平公主府的刺客在各房各殿都放了迷药,以保证府内没有一个人生还。
早些时候运入太平公主府的那匹木雕马,已被人打开腹部的机关,大量的焦油正灌满一个个的油桶。直到马腹内的油全部流光,刺客们按照事先的排演,按动马匹尾部暗藏的机关,打开了马腹,拆卸马匹重新拼接,很快组成了一条模样十分古怪夸张的船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