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回头望向长安,古老的都城在迷蒙雪雾中只留下一抹极淡的影子,方才那一幕奇异的景象好像只是她的一场幻觉,随着日光慢慢消失,过往如云烟翻涌,一点一点攀上她的心头。她勉强压抑住那些沸腾的情感,屏气凝神,想再看一眼长安的样子,但风雪之中,哪里还找得到长安城的影子。
清平不觉有些失落,却也感到释怀。这一路走来几多感慨,她的胸腔间涌起一股热气,眼中也微微泛- shi -,当即不再犹豫,驱马向东而去,迎着风雪,消失在苍茫的暮色里。
第236章 枯荣
她做了一个梦。
依稀是深秋时节, 凉风拂面, 傍晚时桂花落在宫道上, 细细密密地铺了一层金黄, 她伸手挽起一枝沉甸甸的花枝,手指间也染上了幽幽桂香。就这么分花拂叶, 好像走了很久,却又像只过了一瞬。她的发间落满了细小的桂花, 懵懵懂懂地向着花丛深处走去。最后在一株桂花树下, 她看见一个人坐着, 夕阳落在那人脚边,她侧脸的轮廓被余晖勾勒地清晰无比, 与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似乎察觉到有人靠近, 那人转过头来,在晚风中向她粲然一笑。
这一笑比满树繁花还要动人,于是她便醉倒在这笑容里, 心旌摇曳,如饮了桂花酒般, 飘飘然地向那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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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晙从睡梦中醒来, 头有些发沉。昨夜是中秋, 也是她的生辰,宴上大臣敬酒,不得已多喝了几杯。她记得那是辰州新上贡的果酒,后劲极大,宴席中醉了好些人, 连她也不能幸免,撤宴回宫后,便昏沉沉地入睡了。
悠长的钟声在宫中回响,清晨的阳光如水般从太和殿前泻了满阶,顺楚晙在宫人的服侍下穿戴好,去紫宸殿上早朝。
行至长清宫,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花香,楚晙有片刻失神,她从行辕上下来,伸手捻起垂落的花枝,目光落在长长的宫道上,只见宫道两旁都种满了桂花,风轻轻一吹,便如金雨簌簌而落,铺满了整条宫道。
恍惚之中,她将昨夜梦见的一切,都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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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熹四年,距朝廷在辰州推行新法已过去六年之久,后广推恩科,废除了几代以来平民入科试需世家或官员举荐的条律。皇帝又以六州广袤,偏远之民不知皇威为名,再行分封,将聚集在辰州两郡的部分藩王分往其他州郡;且立延平宫学,召翰林学士及朝中大臣为侍讲,凡藩王向承徽府请立的世女皆需入京就读。藩王威势已经大不如前,明知皇帝这是要以世女为质,也不得不照令而为,含泪挥别爱女,送入京中。
这日楚晙下朝,在重华宫考问太女课业。太女年仅八岁,穿着朱雀纹饰的王服,头戴金冠,往椅子上一坐,有些吃力地把头伸长,照着平时师傅教的坐正。楚晙只看见这小小的人板着脸,努力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屁股却扭来扭去,心中有些好笑,悄声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太女措不及防,被吓了一跳,从椅子上滑下来向楚晙行礼:“儿臣参见母皇!”
孩童的声音十分清脆,只是今日太女咬字有些奇怪,楚晙让她起来,问道:“楚泽,你的嘴怎么了?”
太女说道:“儿臣的牙掉了三颗,说话是有些不顺,等日后长出来便好了。”说着太女扒在楚晙膝上,向她张开嘴,示意她看自己掉了的牙,楚晙数了数,唏嘘道:“竟掉了三颗,怪不得你方才说话都漏风走音了。”
太女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大大方方的点点头说道:“发齿脱落本是常理,儿臣也没有法子呀。”
楚晙拍了拍她的头,太女爬上椅子坐正,楚晙瞅着她悬空的小腿,忍住笑问道:“近来都学了些什么,说与朕听一听。”
太女说道:“今日学了一首新诗,儿臣很喜欢那句‘地迥古城芜,月明寒潮广’。”
楚晙觉得很有意思,接着问道:“你为什么喜欢这句?”
太女一本正经地答道:“因为儿臣读的时候,好像真的看到了诗中所写的景色。天地辽阔明月高寒,江水悠悠潮涨潮落。”
楚晙微笑着不说话,楚泽是先帝遗腹子,算起来应该与她是姐妹。虽说当初是世家从中作梗,但她也便这么将错就错地将妹妹当作女儿来养。楚泽虽然只有八岁,但早已显现出自己的- xing -格。为她讲课的翰林院大学士就不止一次的说过,太女殿下早慧善思,或遇书中陈教之言,总能寻其弊处而辩之,非常有主见。
就如同现在,明明是楚晙在考她,太女却睁圆了眼睛反问道:“那母皇喜欢这诗中的哪句?”
楚晙慢悠悠地说道:“你不背完,朕如何知道有哪几句?”
她如何不知这诗,说这话只是在逗小孩顽,太女却觉得非常有道理,大声把诗句背诵出来。清朗的童音回荡在殿中,待太女背完,却见母亲怔怔地坐着,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太女十分懂事,安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何处寄相思,南风吹五两。”
孩童稚嫩的声音渐渐远去,浮现在楚晙眼前的,却是许多年前的一幕。似乎她也曾这么问一个人,那个人却说,她喜欢这诗句的最后两句。
她问为什么,那人说道,天地间不见长存之物,但唯有相思最是情长。只是不知道,如今她还会这么说吗?
太女到底是孩童心- xing -,见她沉默这么久,也觉得有些害怕,一时竟忘了教导师傅的叮嘱,伸手去拽楚晙的袍子。
楚晙回过神来,见她怯生生地看着自己,便摸了摸她的脸,温言道:“朕只是想了一会事。楚泽,你的师傅教的很好,你学的也很好。”
小孩子最是敏锐,太女觉得她此时说话的语气不同与常日,竟是格外温柔,便大胆地攀着扶手看向她的脸。这一看之下,太女咣当一声连人带椅子翻了个天,椅子压在背上,四肢不停捏动,趴在地上像个甲鱼。楚晙顿时哭笑不得,忙把她拉起,另叫了宫人进来服侍。
太女被带下去换衣裳的时候有些懵懵的,方才她在母亲脸上见着从未见过的神情,这让她非常费解,以至于宫人以为她被惊吓着了,又是召医师,又是去请平日教导太女的师傅来,好一通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