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有早已经侍立很久的绿直,他听见文湛的吩咐,连忙从那边拿过一张木椅,搬了过来,我拦住他,自己把木椅放在文湛身边。
杜皬的眉毛胡子全白了,他颤巍巍被人扶着,挪到木椅边上,却不坐下。杜皬是江南昆山人,可是他却有着南方人少见的高身量,宽大魁梧,却瘦骨支离。
我知道,杜皬在文湛面前是不会坐下的。
因为坐下他就矮了,他就要仰着脖子对文湛说话,那种感觉就像他面对我爹,面对先帝,面对先代首辅裴东岳,面对所有曾经压着他的人们。这些人让他不能触摸到天下最神秘最危险最诱人,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许,他恨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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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皬并没有说话,可是一直搀扶着他的杜元泽却忽然雄赳赳的质问太子,“敢问殿下,各部官员依照常理递折子,等候君前奏对,可是太子却挟天子,紧闭宫门,密而不见,莫非我大郑宫廷之上,萧墙之内,可有不可告人之变故?”
杜小阁老的话心怀叵测,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等同犯上作乱。依照大郑律法,太子完全可以诏御林军将他撤职关押。
只是我爹重病,杜元泽手握京畿兵马,杜贵妃皇三子被拘押的后宫,太子大位不稳的非常之时,文湛依照律法办事也会落人口实,他无私心也变得有私心,如果再传出一些诸如弑父屠弟,谋朝篡位的流言蜚语,杜家就能打出‘清君侧’的铁杆大旗,到时候举兵夺权,立马就能天下大乱。
文湛肃然说,“杜侍郎,我大郑上有皇天后土,中有千年社稷,国法昭昭,下有万兆黎庶,没有不可告人之事。父皇在紫檀经舍闭关修行,他焚香祷告,为天下祈福,所以……”
文湛看着杜文泽,就像看着一只卑劣凶残的狗。
他的声音轻薄的像一层最细的纱,“所以,还请杜侍郎不要杯弓蛇影。请你念在自己父母妻儿尚在人间的情分上,慎言。”
杜文泽模糊的脸上却有一双异常清晰的三角眼,就像躲在暗处的毒蛇,他说,“元泽福薄,糟糠之妻早已故去,膝下唯有一儿一女,或是幽锁深宫,或飘零天涯。元泽不知何为慎言,何时慎言,元泽唯知自己十年萤雪,暮夜苞苴,为的却绝不是自己一身紫蟒,顶上乌纱!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元泽既做的是大郑的官,是皇上的官,就唯知无私为国分忧。如若有人狼子野心,挟天子以令天下,那满朝数百官员,大郑数十万大军,绝不会坐视不管!”
文湛冷笑答道,“杜侍郎科甲正途出身,堂堂两榜进士,自然是熟读史书。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古天子以令天下的人,不是骄兵悍将,就是内廷宰辅,至于其他人,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杜元泽更要发作,杜皬忽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
杜皬沙哑的声音像一口年代久远的铜钟,“杜元泽,你再多说一句,你就用刀杀了我!”
杜元泽一愣,“爹?”
杜皬,“这里没有你爹!”
杜家这爷俩儿,真是演了一台好戏!
杜小阁老当急先锋,打头阵,杜大闸蟹断后。他们一看在文湛面前占不到一星半点便宜,反而被文湛推到谋逆的深渊,杜皬只能丢车保帅,他痛叱杜元泽,其实只不过在演一场戏。
文湛笑着看着他们演。
老头儿说着,他颤巍巍的就要向文湛下跪,文湛伸出虚拦,他也就不跪了。
他对文湛说,“殿下本就是监国太子,代行朝政名正言顺。内阁各部官员的折子递交进来,进司礼监披红拟票,不会耽误国事。只是江南骤起惊天大案,原浙直总督,原浙江巡抚,布政使,按察使,还有织造局的驻外大太监,悉数被撤职,压于天牢。还有……”
说到这里,他老眼昏花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他想说的还有崔碧城,只是他不说了,到此为止。
杜老头儿又说,“这件事上牵连亲王贵戚,下搅乱我大郑吏治,为我大郑祖制国法,绝不能任其逍遥法外。”
太子说,“依阁老的意思呢?”
杜皬,“审!”
这伙人里面,既有崔碧城,又有杜家的门生故吏,谁都想保护自己的人,为自己开脱,拼命把脏水往对方身上泼。毕竟贪墨误国,致使江南大灾,百万流民的万世罪责,无人敢承担,也无法承担。谁都不想被后世史书烙上千古罪名,遗臭万年。
既然开审,那就是两军对阵,刀山火海。
太子不笑了,即使是假笑,他也不笑了。他的脸上就好像裹上了一层冰。
半晌,他抚掌而笑。
“好。就依阁老。诏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此案。为示国法煌煌,此次审理可以不用依循‘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旧例。只要三法司依照国法审案定罪,小王绝不姑息!不知道这样,阁老是否认可?”
太子用老崔的命,反将了杜皬一军。
如果奏裁,万事可以转圜,东宫可以斡旋,内阁同样也可以斡旋;如果立断,开审就是短兵相接,生死命搏,任何人只有拼杀,再无退路。
杜皬不动。
他的脸上纵横着沟壑一般的皱纹,像千年老树的根。
文湛一直看着他,依然不动如山。
良久,杜皬叹了口气,“太子殿下如是说,老臣遵旨就是。”
“好!”文湛又是一笑,“既然阁老认可,小王即刻下旨。绿直,着司礼监拟旨,李芳用印,三法司即刻审理此案,不用奏裁,可立断。阁老,你可以跪安了。”
这次没有人来扶他,杜皬手扶他的拐杖,吃力的跪拜,文湛也没有虚让,他一直看着杜皬行礼,看着他颤微微的离开。
文湛背后就是大正门,后面就是巍峨的大正宫。
他永远不可能先离开。
他看着眼前这群色彩斑斓的人,三跪九叩之后,如鸟兽散去,一丝冰冷的笑意残留在嘴唇之上。
“承怡!”
他的声音过于严苛,似乎还停留在和杜皬的刀光剑影之上,听见这样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被吓到了,似乎我本人都可以被他的声音直接切割,鲜血淋漓。
他却缓和了下来,过来拉住我的手,“承怡,我们走。”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牢牢扣住,文湛的手心炽热,如同熊熊烈火一般,火热疼辣的感觉从手腕渗透到了我的全身。
我用力扯住他,看着他嘴角冰冷的笑意。
他没有等我说话,他说:
“其实我想保全崔碧城,保全他就是保全了你,保全了你最在意的那个该死的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