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古酒已干。
文湛忽然说,“明天三法司会审,你也去。穿着朝服去,也许可救崔碧城一命。”
我抿干了碗中的酒,放下玉碗,点了点头,“好的,我去。”
我平静的就好像明天去打猎,去浇花。
可是,我知道,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真的。
这是真的,比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还要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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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法司会审,是大郑祖制。
大郑律法奉行‘重其所重,轻其所轻’的原则,对于一般的礼典风俗教化,可以法外容情,能轻则轻,可是对于贪贿谋逆等大罪则会从重量刑。
并且,量刑死罪则是重中之重,一般都会是斩首、绞杀,大郑刑罚和大郑的罪民,臣子都已经习惯了痛痛快快的去死,除非极特殊的十恶不赦的重罪,量刑上会有偏重,诸如腰斩弃市,只有欺凌天子,惹的民怨沸腾,不虐杀不足以平民愤的乱世巨奸,才能得到‘被凌迟’这样‘名垂青史’的荣幸。
大郑开国千余年,被凌迟处死的大臣不足十人,包括二十多年前的缇骑总指挥使赵汝南,他们的名字都被镌刻在雍京城外巨大的黑石上,以另外一种形式‘永垂不朽’。
死刑,一般都会用三法司会审,以视尊重。
三法司就是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
都察院多是杜家的门人,原都察院的左都御史楚蔷生正在家中守孝丁忧,现任的总宪大人房成观老成持重,党派未明。
原刑部尚书陈默至告老还乡,别看他六十多了,牙齿都快掉光了,可是一听说审理这个案子,他跑的比兔子还快,傍晚之前才下的旨意,他的家都被搬空了,连夜出了雍京,冲着他的老家飞奔而去,户部还欠了他两个月的官饷,他都不要了,所以他的位子就由侍郎李芫顶上。
大理寺卿裴桑梓是裴家的人,他是皇后的远房堂侄,本来案子应该由他来审理,可是他昨夜吃鱼卡了骨刺,嗓子被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以今天只列席,不审案。
这个惊天巨案牵扯巨大,列席的官员就有八十多人,除去一排长桌上负责记录供词的大理寺小吏坐在大堂上,剩下的文武官员全部身着朝服,端正的坐在木椅上,隐在大理寺正堂耸天立地的红木柱子后面。
案子从天蒙蒙亮就开始审,缇骑从江南带回来的那些罪员,都是青衣挽发,像牛马市上被人随意贩卖的绵羊。这些都是带回来的地方官员,那些驻外大太监早已经被押解入宫,让司礼监自己审理去了。
从黎明到掌灯,我一直没有看到崔碧城。
房成观一直在问话,问的事无巨细,诸如你叫啥,你是哪里人,你家里都有谁,你哪年的进士,如果不是进士,那就是那年的举人,如果连这都不是,那么你走的谁的门路买的官,花了多少银子。然后才是你历任什么官员,到江南几年,做的什么官,任上贪污了多少银子。
到晌午的时候,他的嗓子已经冒烟了,声音沙哑的像一口破锣,因为他急着审案,晌午饭也没有吃,只是喝了两银瓶的金银花水。下午,他再问的时候,就简单了一些,诸如你叫什么,哪里的人,哪年的进士,到江南几年,做的什么官拿了多少钱。至于人家家里有几亩地,地里有几头牛,这个房大老爷就不问了。
其实问了也白问。
他们除了能明白回话自己的姓名,原籍,被撤职时候的官职之外,其他什么也不说,按照大郑律法,这些罪员不经定罪不能动大刑。所以即使堂上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在说谎,还是不能动刑。
一直问到半夜,所有的罪员都滤了一遍。
房老头双眼虚浮,喉咙生火,双手拘案,暗自喘了几口气,却转身对坐在书案旁边正在喝普洱茶的我说,“祈王爷,您奉旨听审,这一天下来,下官问的可否有差?”
我放下茶盏,连忙摆手说,“房大人,您是一朝重臣,总宪天下,这里的事儿您说了算,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是奉个旨意,坐在这里而已。”
房成观咳嗽了两声,表示自己身娇体弱,不能再夤夜审案,他说,“诸位大人,此案牵扯甚大,绝不可草草了事。今日连审十二个时辰,诸位大人也都精疲力竭,本来应该回府修养,只是皇命在身,此案不了解,不能出大理寺,所以只能委屈诸位,就在大理寺中歇息一夜,明日继续。诸位大人,可有异议?”
众人连忙摆手,都说皇命打入天,都说自己是忠臣,都说自己宁可不喝水,不吃饭,不上茅厕也要把案子审清楚。
房成观早就让人把大理寺中所有的房子都腾挪了出来,又加了很多的木板床,再准备好了热水和饭菜,让这些随审的大臣们下去休息吃饭,早些睡觉,明日天不亮,又要继续。
我也没有回去,柳丛容伺候我在一个还算不错的书房歇息了。
第二天,鸡一叫,所有人又开始正襟危坐,开膛审案。
就这样,黎明问案,半夜洗脚吃饭、睡觉,这么多人窝在一起熬了整整三天,很多人眼看着都快要熬不住了,直到第四天半夜,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可是房成观却没有放任何人离开。
最后留下的是原浙江巡抚黄孝瓘。
房成观忽然站了起来,他走下文案,让人给黄孝瓘搬了把木椅。
“坐。”
黄孝瓘不过四十岁,白净面皮,双眼细长,眼神却仁孝,看上去像一个颇有家底的书生,平时不在人世摸爬滚打,只在自己的庄园读书,搂着三两个娇妻美妾,喝着三两壶清酒薄茶。
他见房成观这样对自己,也不说话,只是对房成观浅施一礼,坐在木椅上。所有人看着房成观,诺大的大理寺正堂上寂静无声。
房成观说,“你是革员,我不能称呼你官阶,而你虽然年轻,却是少年登科,与我是同科进士,此事称呼你的字,又有些托大,所以我直呼你名。”
黄孝瓘看着他,点了点头。
房成观也搬了把木椅,坐在他对面,“黄孝瓘,安徽桐城人,父亲早年经商,在闽浙一带贩卖茶叶,颇有家产,家有桑田百顷,仆从过百。而你父在一次到武夷山收茶的时候,身携巨款,遭水匪杀害,早逝。黄氏宗亲觊觎你家田产,赶你们孤儿寡母出门。可有此事?”
黄孝瓘不动声色,又看了一眼房老头,点了一下头。
“黄门文氏,也就是你的母亲,一直寡居,她是靠为大户人家洗衣做饭赚一些散碎银两,将你拉扯长大,又供你读书,可有此事?”
这一回,黄孝瓘只是垂着眼睑,不再说话。
房成观伸手,他身后有人把一册案卷递给他,他不再看面前的黄孝瓘,径自打开案卷,一页一页的看,然后合上,才说,“桐城的地方官已经抄没你的家产,的家人全部被羁押,三日后可到达雍京,你的母亲也在囚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