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唔了一声,眉头死紧死紧地皱了起来。
沈易方才通嚷嚷,直叫唤得口干舌燥,自己给自己倒了凉茶灌下去,叹道:别多想了,你先养好自己的伤是正经事,现在离了你不行。
顾昀半闭着眼没吭声。
沈易为了缓和气氛,转移话题道:你家小殿下简直是脱胎换骨,原来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危难时敢出来独挑大梁,我都快认不出来了皇上将他雁北王的北字取了,你知道了吗?
雁北王到雁王虽然只有一字之差,确实从郡王到了亲王。
顾昀回过神来,恹恹地嘀咕道:算哪门子好事
沈易为了哄他高兴,哪壶不开提哪壶道:我路上正看见他跟重泽从宫里出来,这会也快回来了。
顾昀:
沈易看着他的黑锅脸莫名其妙,奇道:又怎么了?
顾昀浑身躺得发酸,想换个姿势,可是行动不便,姓沈的老妈子特别有眼力劲儿,见他在床头艰难的挣扎,愣是不知道上来帮一把,还在那喋喋不休问道:头几天你跟阎王爷他老人家下棋的时候,小殿下不顾自己伤势,一天到晚不眠不休地守着你,自己身上还扎得到处都是针,脖子都弯不过去,我们看了都觉得不忍心,我跟你说啊子熹,那真是比亲生的还
顾昀忍无可忍,暴躁道:亲你姥姥,哪来那么多屁话,快滚!
沈易非但没有被吓着,反而蹬鼻子上脸地凑上来,问道:怎么,你又干了什么倒霉事把人家得罪了?我跟你说啊子熹,亲王殿下可不是以前被你随便搓揉的小孩了,你差不多
顾昀低吟一声:季平兄,看在我差点为国捐躯的份上,求你了,滚吧。
沈易敏锐地从他脸上看到了难言之隐四个字。
沈将军多年来受顾昀欺压,打不过也说不过,仇怨由来已久,好不容易逮着他的笑话看,才不肯善罢甘休,好奇得快炸了:赶紧的,你看现在满朝愁云惨淡,咱们也聊聊你的倒霉事开心开心
顾昀:
屋里于是没了声音,两个本来在互相吼叫的人换成了手语交流。
然后一炷香的时间后,沈易一脸被雷劈过的表情从顾昀房中飘了出来,同手同脚地往外走去。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巧,这时候雁王殿下回来了,和沈易走了个对脸。
长庚招呼道:沈将军来了,我义父怎么样了?
沈易:
西南提督沈将军面对长庚,神色几变,最后屁也没放出一个,一脸见鬼地贴着墙根跑了。
第67章:祭酒
长庚推门进去的时候,正看见顾昀靠在床头,膝头上横着一把斑斑驳驳的割风刃,苍白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虽然听不见门响,但顾昀一感觉到门口渗进来的细风,便立刻于转瞬间收敛了表情:你怎么又回
他本以为是沈易去而复返,不料抬头透过琉璃镜看清了来人,一句话顿时哽住了。
顾昀的手不易察觉地抚过谭将军的割风刃,心道一声完蛋,措手不及地想道:我现在装晕还来得及吗?
天地良心,这还是顾大帅有生以来第一次怂得想临阵脱逃。
可是天地没良心。
长庚径直走到他跟前,若无其事地拈起顾昀的爪子,手指搭在他的脉上,静静地把了一会脉,这一回,顾半瞎终于借着眼镜看清了他,几日不见,长庚瘦了一圈,嘴唇有点发青,是喘不上气或是中毒的人那种青,整个人的神采都像是强撑出来的,里头是个空壳。
顾昀心里尴尬稍减,皱眉道:伤哪了,过来我看看。
不碍事,陈姑娘虽然自称没出师,但确实是当代圣手。长庚顿了顿,又道,你好了我就没事。
长庚是绝不肯像沈易一样气沉丹田然后引颈嚎叫的,他手指还搭在顾昀的脉门上,因此也没有打手势,这样一整句话,顾昀基本没听见几个字,只接收到了那种有如实质的眼神。
顾昀:
小伙子,说什么呢?
下一刻,长庚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滑下来,无比自然地握了一下顾昀的手。
人在重伤或是重病后气血往往不继,就是五六月天里也容易手足冰凉,长庚就捧起他的手,放在手心中反复搓揉,他神色认真极了,不但照顾到了手上每一个穴位,还照顾到了人指缝间最容易敏感的地方,时常用指腹轻轻扫一下,以便明目张胆地提醒顾昀知道我这不是孝顺你,是疼你,就不要自欺欺人了。
顾昀:占你义父便宜没够是吧?
长庚抬头看着他笑了一下,他的眉目长得很英俊,是那种混了外族血统的特殊英俊,锋利得显得有些不近人情,可是周身的气质偏偏平和至极,披上袈裟就能冒充高僧招摇撞骗去,又矛盾又严丝合缝地将那一点与生俱来的锋利压制住了,笑起来的时候居然显得有点甜。
顾昀隔着琉璃镜被他晃了一下眼当一个人心态开始发生变化的时候,视角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改头换面。
他不得不承认,一瞬间,他的色心难以言喻地动了一下。
顾昀也不是老和尚,色心随时可以动,他虽不是什么放浪形骸的纨绔,但也自知那主要是因为平时没条件浪,并不是不想,因此也不便太假正经。
可那毕竟不是别人,是他的小长庚。
顾昀实在下不去这个手。
就在他那仨瓜俩枣的良知站成一排对他展开谴责的时候,长庚忽然没有一点预兆地伸手去解他的衣服。
正心虚的顾昀本能地往后一躲,顿时一阵呲牙咧嘴。
长庚正直地把一边的药拿过来,揶揄地打手势道:换药我又不是禽兽。
顾昀其实比较担心自己是禽兽,回过神来不由得啼笑皆非,心说怎么搞成这样,一时无奈地笑起来,一笑就牵扯到胸腹间没长好的骨头,笑也不是,忍也不是,那滋味简直了。
长庚忙道: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别乱动。
他不敢再招顾昀,暂时拿出大夫的严肃,小心地解开顾昀身上的衣服,给他重新换上药,一通折腾,两人都弄出一身薄汗,长庚用细绢给顾昀擦了一遍身,熟练得像是不知做了多少次了,顾昀一时又想起沈易的话,脸上神色微微收敛,轻声道:怎么亲手做这种事?不合适。
长庚的目光黯了黯,凑近他耳边道:没什么不合适的,你现在还好好的在这里跟我说话,让我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他离得太近,耳鬓厮磨似的,顾昀耳根下略麻,但没办法躲远了他又听不见。
顾昀叹了口气:难为你那天
别提了,长庚闷声打断他,别让我想起来,子熹,你当可怜可怜我吧。
顾昀还是不习惯这个称呼,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可是仿佛又没什么脸再要求长庚叫他义父。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顾昀是想顺着话音把那天城下的事摊开说说的情不自禁是情不自禁,但以后怎么办呢?
任由长庚就这么误入歧途地断子绝孙吗?
就算顾昀这个老兵痞子自己臭不要脸,不顾昔日父子名分,但堂堂雁亲王委身于一个男人,将来庙堂江湖,别人会怎么看待他?
不能别说长庚是凤子皇孙,就算他只是个寻常白衣,身怀这份力挽狂澜的才华和智勇,顾昀又怎么能让他因为自己受这份折辱?
可惜,方才狠心备好的话到了嘴边,让长庚堵回去了,顾昀又错失了一个及时抽身的机会。
长庚伏在他肩头,避开顾昀的伤口,抱了他一会,好一会才把心头焦躁压下去。感觉自己过一会可能还是应该去陈姑娘那扎一回针,这两天越来越压抑不住身上的乌尔骨了,这么下去迟早得出事。
长庚定了定神,恋恋不舍地退开一点:今天不热,外面太阳也不错,出去坐一坐吗?对伤势有好处。
顾昀:什么?
长庚重新打了一遍手势。
顾昀想了想,随后斩钉截铁回道:不去。
晒太阳他没意见,但他知道自己起码一两天之内是没法自己用腿溜达出去的顾昀一点也不想知道长庚打算怎么把他弄出去。
长庚手语道:你不是不爱闷在屋里吗?
顾昀正色道:现在爱了。
长庚似乎拿他颇没有办法,把药放好,起身走开了。
就在顾昀以为自己把他打发了的时候,长庚又转了回来,拿了一条薄毯,不由分说地往顾昀身上一裹,然后双手抱起他无力反抗的小义父,稳稳当当地把他抱出了门。
顾昀:
要造反了吗!
正巧这时候仓皇逃走的沈易不放心,纠结了一路,又调转回来,不料兜头撞见此情此景,整个人倒抽了一口罗圈形的凉气,让侯府的门槛绊了个大马趴。
长庚愣了一下,随即脸不红气不喘地问道:沈将军是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沈易干笑,爬起来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又欲盖弥彰地将他踩滑了的半个脚印抹去:不打紧,落下个脚印哈哈,那个我那个什么,不打扰了。
说完,这个吃里扒外的奇葩转身便逃窜了,唯恐顾昀将他杀人灭口。
院里已经放好了躺椅,长庚将气不打一处来的顾昀放好,又把谭将军的割风刃从他手中抽出来,放在躺椅旁的茶台边上,坦然笑道:怎么?有一年除夕我嫌外面人多不想出门,你不就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把我扛出去的?
顾昀面无表情道:所以你们今天咸鱼翻身了,排着队地来找我报仇雪恨了。
长庚大笑。
笑完,他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放在顾昀手里:给。
顾昀只觉得触手冰凉,他微微托了一下夹在鼻梁上的琉璃镜,看清那是一支白玉短笛,通体如羊脂,一整块雕成的,玉质极细腻,形如一根缩小的割风刃,割风刃上的手握、浮雕乃至于尖端的出刃口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尾部刻了个顾字。
乍一看,顾昀还以为那字是他亲手刻上去的,简直能以假乱真。
以前那个竹的丢了吧,长庚道,京城天干,放久了会裂,那回说好了做个更好的给你。
顾昀轻轻地摩挲着玉笛,有点出神道:我其实没有一把刻着自己名字的割风刃。
长庚在他面前坐下,一丝不苟地煮起茶来,陶罐的出气口水汽氤氲,他洗了三个杯子,一杯给顾昀,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在谭鸿飞的割风刃前。
连沈易都有,就我没有,年少时总觉得玄铁营是老侯爷强加在我身上的枷锁,这一辈子不自由都是因为它。
长大以后又觉得这根刻著名字的玄铁棍像一纸悄无声息的遗书,而他顾昀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牵挂,茫茫人世,他这封遗书不知该留给谁,单是握在手里便觉得说不出的孤苦,消磨志气
当着长庚的面,顾昀把后面这句咽下去了,只是嘱咐道:都是不懂事时候的怨气,你听听算了,别说出去,省得动摇军心老谭那蛮牛不喝茶,有酒么?
嗯,听完已经忘了。长庚道,没酒,谭将军喝茶,你喝白水,二位军爷都凑合吧。
顾昀:
他发现长庚对他越来越不客气了!
这两天跟户部的人盘点了一下家底,长庚将两杯茶一杯水倒好,打手势道,京西的库存被韩统领一把火烧了,守城的损耗也很惊人,北边供给已经断了,恐怕再这么打下去,咱们真要难以为继,李丰托我来问问你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