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卫庭煦还记得每日清晨和傍晚古刹里的浑浑钟声,无论艳阳之下还是雪地里都打着赤膊练武的僧人。她住在藏经阁内,因为身体不好基本上没有外出的机会,就算在气候温和的平苍她也很有可能因为一次温暖春日里的外出而病重。
藏经阁的小小窗口是她寂寞小世界的唯一出口,她时常趴在这个窗口向外看,从未和寺里的任何一位僧人说过话,但她却能分清住在这儿的每一个人,能说出通往寺庙大门的长长阶梯有多少个台阶,僧人练武的院子由多少块砖石组成,也能知道大雁什么时候飞走,又什么时候飞回。
她除了吃各种药外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想见任何人,那时候小花和灵璧跟着她住在寺中,只不过不经常见面,只有她需要时主动唤她们了她们才出现。
阅读经书和古籍是她唯一的消遣。这儿的藏经阁除了藏有佛经之外还藏了四千多册各家经典,乃是三十多年前一位大儒珍藏。住持曾跟卫庭煦说过这段往事,说那位大儒一生酷爱寻藏古书,可是后人却去经商,他生怕死后家人会随意处置这些绝本,便在死之前赠给了寺里。
卫庭煦没日没夜地阅读,几乎像着了魔一般不释卷。
“我并不是想要用看书来遗忘,我一直都记得谢扶宸对我对我哥哥所做的所有事情。我要丰满羽翼,学习更多了解更多,在书里找到复仇的方法。”卫庭煦平静了许久的眼眸终于掀起波澜,“仇恨和耻辱让我静心,我曾经对自己发过誓,要杀光所有谢扶宸宗族后裔。我要这姓谢之人统统死在我的手中,让谢扶宸付出他应该付的代价。”
本来这漫长的故事说到这儿总算进入尾声,甄文君本该松一口气,但在听到卫庭煦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她想到了很久未曾记起的一件事。
即便再不想承认,再恶心,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的。
她不是“甄文君”,她姓谢。
她骨子里流淌着谢家人的血,是卫庭煦不共戴天的仇人。
第88章 神初九年
不说同龄人, 就算是翰林院的诸多博士们都未必能够有坐拥整个佛家典籍、各家经典和绝本的大好机会。卫庭煦几乎读书成痴, 连吃饭睡觉都忘记了。重伤卧床什么地方都不能去的她,却能够跟随书中内容在历史长河中徜徉, 去往任何决定后世历史的瞬间。
她读遍了各代正史野史, 阅尽历朝历代兴衰、君臣相斗、同僚相争。看一介布衣如何起义, 大杀四方一路称帝, 又见他高台孤影何等寂寞。看各家圣人、宗师们对天下之解, 权贵之解, 人- xing -之解。
每每看至不懂之处,卫庭煦便会让灵璧和小花带她去找崇光大师解惑。
崇光大师不仅是当代武学巨匠, 亦是鸿儒硕学之圣贤。他母亲是位流落风尘的才女, 将他生在寺庙之后就离开了。崇光大师年轻时云游四方博览群书,如今年逾古稀跑不动了, 便回到寺中当任主持, 看看藏经阁, 为小沙弥答疑解惑。
卫庭煦很喜欢和他聊天,与他谈话总能有意外的收获,无论她缠着大师聊多久大师都非常耐心,不嫌她还是个孩童,问的事情太幼稚。
可就算崇光大师再耐心,卫庭煦还是有很多疑惑无法解开。
“那就出去走走吧, 去看看这天下, 看看世人的生活听听他们的苦恼, 或许你就明白了。”
“可是我走不了, 我腿断了。”卫庭煦揪着盖在腿上的裙子。
“行走不一定要靠双腿,而是靠这儿。”崇光大师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一双浓密的白眉几乎盖住了他的双眼,白胡子遮住了嘴,完全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他温和的笑意。
“你真的要出去走?”
阿燎经常会来看她,那段日子里卫庭煦会见的也就只有这位发小。阿燎时常带些小玩意儿和零嘴来看卫庭煦。隐约从阿父阿母那边知道卫庭煦遭遇了什么事的阿燎无论见到什么新奇之物都会多买一份留着,等到去寺里找卫庭煦之时一并带给她。阿燎发现那件事发生之后,好友的个- xing -变得不太一样了,没以前活泼,总是心事重重。这时候阿燎嘴甜、招女孩子喜欢的- xing -子便有了用武之地。
灵璧和小花发现,每回阿燎娘子来都能听到藏经阁上传来隐约的笑声,这是她们不能给予的。
也不过十一二岁的阿燎对卫庭煦非常用心,陪她玩儿的时候总是想办法逗她笑,且小心翼翼地拿捏分寸,不提让她不开心的事情。
如今卫庭煦总算扫去了一些- yin -霾,想要出门去了,阿燎本该高兴才对,却万分舍不得。
“万一你出去,又有坏人欺负你怎么办?”这是阿燎这么久以来第一次间接提到那件事,说着说着想到卫庭煦身上的伤疤,自己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卫庭煦坐在四轮车上,诧异道,“我这不是好好活着吗?坏人敢来就试试吧。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我了。”
“你变得很厉害吗?”
“……”阿燎的话真是让卫庭煦不知道怎么接。
“反正我们又不是不会再见面,你不是在洞春么?我也会去洞春,到时候去看你便是。”
“那就说定了。”阿燎伸出小拇指要和她拉钩。
卫庭煦嫌弃她幼稚,不过最后还是和她勾了勾。
“你会给我带礼物吗?”阿燎问。
“你想要什么礼物啊?”
“给我带个漂亮的小姐姐回来吧。”
卫庭煦:“……”
卫庭煦终于打算走出去,有了见到陌生人的勇气。
卫纶在得知女儿这个想法之后便让小花和灵璧跟随她,她想去什么地方便带她去,并且派遣护卫暗中保护。而他,不能走。他必须留在汝宁,留在天子身边继续为他办事。
丧子之痛他当然没有忘,女儿被囚禁、虐待之事他也不可能从心中抹去,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要留下来。他从未在天子面前提及儿子的死,他和天子对此事幕后是谁在指使其实都心知肚明。但他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