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笔和侍墨一惊,忙恭恭敬敬道:“奴婢们这便分头去办。”
总觉得,太后哪里和过去不太一样了。
打发走了二人,景砚若有所思地抬头看着艳阳高照的天空,弥散在胸中的- yin -霾稍稍被那耀目的日光驱退了些,可还是堵得慌。
一个人习惯了某种生存方式,一旦有所改变,何止周遭的人意外?自己才是最觉得别扭的那个吧?
她活了二十八年,做英国公府端静明慧的大小姐也罢,做大周朝和皇帝琴瑟和谐的景皇后也罢,以至做了十年的含辛茹苦教导小皇帝的景太后也罢,她无不是知书达理、循规蹈矩的。她抗拒过她的母后,她斥责过臣子,她治理过后宫,可每件事所倚仗的都没跳出圣人的教诲,她时时刻刻守着“礼”、守着“节”,守着“孝道”。
今日,她却胁迫了她的婆母,她的心内难安。
景砚懂得秉笔和侍墨方才的眼神,她们认为她要控制太皇太后,独掌后宫了。
把太皇太后气成那样,又敲打她贴身伺候的人,措辞又那般严厉,难怪秉笔和侍墨会做那种想法。
此刻,若自己说,相较于掌控后宫,她更在意的是太皇太后的身体是否康健,怕是没有人会相信吧?那毕竟是她的姨母,毕竟是哲的亲生母亲啊!
罢了!信与不信,又能如何?她苦苦努力了十三年,想要让母后信她并无私心,母后可信了?
景砚自幼时便博览群书。父亲心疼她年幼丧母,更疼爱她几分。见她聪颖明慧喜读书,光西席先生便请过不下十位。因此,景砚少年时就已吸收诸家学说,所知者,何止孔孟之学的仁义礼智信?兵家之诡道,道家之应天,法家之崇刑,墨家之兼爱,- yin -阳家之推演,凡此种种,她无所不涉。若当真用起手段权谋来,她又逊于何人?不过是,她不愿那般而已。
而今,段炎为首的朝臣以国本逼迫她,太皇太后以礼法逼迫她。她不怕委屈,亦不怕苦累,她只怕,长此以外,前朝混乱,后宫混乱,如此则国将不国。
景砚想着,无奈地垂眸:若不是无忧那小冤家,若非她丢下这副凌乱的局面,横了心非要亲征,何至于此?
她真的很想抽打那小冤家一顿。可只要闭上眼睛,眼前浮现的,就是那日指尖上鲜红刺目的血迹……
景砚无声地叹息,默默握拳,右掌的食指与中指被她攥进了掌心中,仿佛将那点点红痕护在了最安全的所在——
终究,她还是舍不得的。
依旧是任由仪仗随在后面,景砚独自往坤泰宫走着,所不同者,较之前慢了些。
秉笔和侍墨各自去忙营生,申全不放心太后一人走着,紧跟几步,保持着落在太后身后三步的距离。如此,既不僭越,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他也好冲上前去。
景砚走了几步,低声道:“申全?”
“奴婢在。”申全紧上两步,和景砚保持着同样节奏的步伐。
景砚突然沉默了,徐徐走着,让申全一度以为刚才是自己幻听了。
半晌,景砚忽道:“你从小就跟在皇帝身边?”
申全恭敬答道:“奴婢十一岁时得陛下青眼,自那时候起,一直服侍着陛下。”
景砚点点头,道:“皇帝从小在御书房读书,想来你也是跟着的吧?”
“是。奴婢时刻侍奉着。”
“那你也算是听过御书房的师父讲课的,”景砚说着,晃了晃神,又道,“你可知道何为‘孝’?”
申全追随宇文睿十年,从幼时读书起,到后来的侍奉笔墨、随侍上朝,甚至宣读圣旨,所知所学虽不及宿儒,但此刻若让他去科考,定不逊于普通的读书人。他又聪明,记心又颇好,太后问的自然是懂的。
然,他不知太后何以突有此问。联想到太后刚刚同太皇太后起了龃龉,申全便明智地选择了藏拙,陪笑道:“奴婢愚鲁。”
景砚并没计较,幽幽道:“《礼记》上说,‘孝,善事父母也’。”
申全心念微动,接道:“奴婢依稀记得曾听御书房的大人们说过,‘孝,善事父母也。顺于道,顺天之经;循于伦,循地之义’。”
景砚闻言,脚步顿住,侧头看着他,眼中隐含欣赏:“顺循于天下大道,才是最大的孝道。”
申全道:“奴婢虽然驽钝,倒是听过‘家国天下’这四个字。家之上为国,国之上为天下,想来,天下的大道才是最最重要的。”
景砚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直奔仪仗,吩咐道:“回坤泰宫。”
她的脚步,明显轻快了许多。
申全待得她在辇上坐稳,恭敬道:“谨遵懿旨。”
和京城里春风拂面的气候不同,北地的春天要来得晚一些。这里春寒料峭,扑在身上,就老实不客气地往骨头缝儿里钻。
五原城,距离边关不足百里,是关内最大的一座城镇。城外五里,绵延起伏着一线山岭,因为其形似盘龙,被当地人称作盘龙岭。
山里的积雪尚未化尽,由远及近“哒哒哒”地传来一串马蹄声,越来越响,听声音不止三五匹。
“陛下,就在前方了。”五原太守在马上抱了抱拳,对着最前面素袍素色披风的少女恭敬道。
宇文睿闻言一凛,凝着前方的地形,道:“这地方,果然险峻啊!”
“是。”五原太守憾然道。
宇文睿肃然,下马,整了整身上的衣衫,又正了正头上的玉冠,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过去。
她既然下马,随从众人自然不敢再待在马上,也都随着下了马,肃然跟从。
天地造化,沧海桑田,十年的光- yin -,在这天地寰宇间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
十年能让一个懵懂孩童长大成人,十年也能抹去这里曾经的殷红血迹,可有些东西,却是无论如何都抹不去的,比如血脉。宇文睿清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