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汉王进来,王妃便分出一半心神在她身上。
汉王坐得端端正正,似也在认真听着管事禀事,但王妃却可从她气息之中轻易辩出,殿下分明有话要同她讲。她小脸绷得紧紧的,神色很严肃,似是听得极为仔细,然而每隔片刻,她便偷偷转头,望她一眼,望过之后,又默不作声地回头,继续听那管事言语。
她有急事要说,却恐扰了她的正事,故而只等着她空闲下来。
王妃道:“今日暂且到此,你明日再来。”
管事被打断,也无甚惊讶之色,只依言行了一礼:“如此,小的先行告退。”
汉王神色一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管事起身,退出去,待人影不见,她转身,蹭到王妃身旁,严肃正经道:“我方才遇上一老道……”
她将事情说了一遍。说完,才发觉人家老道并未做什么,她这般大张旗鼓,倒显得她过分紧张了。汉王泄气,恐王妃以为她小题大做,便道低声:“我直觉他不是好人。”
她这方面的直觉甚为敏锐,从未出过错的。
王妃倒了盏凉茶与她:“殿下派人跟着他了?”
汉王接过茶盏端着,并不喝,点点头:“他神神叨叨的,我怕他不安好心。”她也不太懂如何对付别人,只是下意识便派人跟着了,倘若真不是好人,知晓他底细总是好的。
王妃已知道了,这道人想必是京郊玄天观的。玄天观这一代弟子,恰好是居字辈的,听闻观主垂垂老矣,甚为倚重大弟子居空,欲将观主之位传之。
依殿下描述,居空一眼就瞧出那佩囊不妥,可见是有些道行的。
但那又如何。
王妃抬手摸了摸汉王的脑袋,柔声道:“殿下不必忧心,无事的。”
汉王心慌了一路,王妃短短一句话,却奇异地使她心安下来。也是,王妃去岁春方入京,入京后也是在太常府中,哪能随意见一道人?应当是她多虑了。
她点点头,端着茶盏,小口小口地饮茶,凉茶清热解暑,她出门一晌午,正是干渴,饮一口,就觉脾胃皆舒适。她眯起眼笑了笑,又抬手送到王妃口边:“好喝,你也喝。”
王妃就着她端的茶盏,小小抿了一口。
汉王满足一笑,将杯中余下的凉茶饮下。
那甲士过午不久便回来了。
他一入府,便要请人禀报殿下,却被一婢子截下了。认出这是王妃身旁的侍婢,甲士一五一十地将所见说了出来:“小的无能,叫那老道发觉了行迹,只跟出数里,便教他逃了。”
婢子听了,只道:“此事王妃自会禀殿下,你且去歇着罢。”
甲士自是答应,恭敬一礼,便退下了。
侍婢来回禀时,汉王正在水榭中小憩。
王妃走到榭外,听那侍婢回话。
水榭临池而建,池中莲花盛开,在骄阳灼热照耀下,几只蜻蜓娉娉袅袅地飞舞,轻轻停到那莲花的花蕊中。
只几句话,侍婢很快便禀明白了。王妃略一颔首,示意她退下。
跟丢也是意料之中的,只若让殿下知晓,少不得又一通提心吊胆。王妃回到水榭中,汉王躺在软榻上,她身上搭了一袭薄毯,睡得正香。
夏日午后炎热,清风穿过水榭,也不能使暑热尽除,汉王额上有一层细密的汗水,王妃走到她身旁,俯下身去,替她擦去额上的汗水。
汉王迷迷糊糊地睁眼:“王妃,你也睡。”
她一面说,一面朝里靠了靠,让王妃躺到她身旁。
软榻狭小,只容一人安睡,二人便挤了,但汉王毫不在意,也不怕热,钻到王妃怀里,又复睡去。
王妃取过一旁的团扇,一下一下替她扇凉。
不远处一角放了一青瓷缸,缸是圆口的,其中盛了水,水上养了两朵盛放的白睡莲,花朵托着嫩绿的莲叶,浮在清水上,散发出一阵阵幽香,伴着清风,香气在这水榭中散开,引得人愈发困倦。
王妃也渐渐睡去。
她落入一梦中。
三千年岁月,所经之事太多,所见之人亦是数不胜数,她极少入梦,不知该梦何人,梦何事,遇见殿下之后,她的眼中心中皆是她,更是不必从梦中得到慰藉。
然而这回,在水榭中,在殿下身边,她却梦见了一人。
那人穿着水蓝的宽袍,坐在窗下,望着窗外淅淅沥沥地落雨。王妃能听到梦中的雨声,如此清晰,如此缠绵。
她走过去,唤了声:“殿下。”
窗下的女子回头,那是一张温雅娴静的面容,她见了她,微微显出一个笑,眉眼间皆是岁月静好的恬淡。
“阿瑶。”她冲她招手。
雨气伴着雾水,将那人面容晕开。王妃顿觉一阵撕裂心肺的痛楚,她不禁又唤了一声:“殿下!”
那人却再无回应。
王妃惊醒。
醒来,身旁已没有汉王。她已起了,正背对着她,席地坐在一方竹席上。她身前几上摆了一串葡萄,葡萄颗颗水润,粒粒饱满,带着清洗之后的水珠,格外诱人。
汉王正在将葡萄去皮,剥到一梅子青的瓷盏中。她低着头,剥得十分专注,并没发觉身后的人已醒了。
王妃平缓着自己的呼吸,静静地望着她安静的背影。她穿着单衫,背微微弯着,水蓝的丝绸,印出她清瘦的脊梁,她的发丝以金冠束起,剥完一颗,她稍稍转头,拈着葡萄皮,将果肉抖到瓷盏中,金冠便也跟着转动,冠上的宝石,流转着华彩。
水榭中极是宁静,唯有风声,吹动帷幕,此时,应已近黄昏,午后的热气都去了,映着池水的清凉,悠然舒适。
她的目光始终在汉王身上,看了一会儿,她出声唤她:“殿下。”
那声音,温柔平缓,便如这傍晚的风,不疾不徐。
汉王听见,立即回头,眼睛亮亮的,冲她弯唇一笑,道:“阿瑶,你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