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如说的轶事,倒也与话本描绘差不多。讲的是民间一对殷实人家,家主是凡人,所娶之妻,却是修炼千年的蟒蛇精。蟒蛇精与家主一见倾心,二人结为夫妇,过上平实富足的日子,一生和睦恩爱。
蟒蛇精从未与家主坦言身份,家主也以为自己所娶,是一凡人女子,临终之时,执手许诺来生。
二十年后,家主转世投胎,成了一书生,他走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早已记不得前世之事了。蟒蛇精却记得,心心念念皆是他,二十年来,踏遍千山万水,便是要寻他,可茫茫人海,又从何寻起。
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蟒蛇精踏破铁鞋,总算给她找到了,然而那时,书生已娶妻生子,家室和乐。
汉王心头一紧,忙问:“那蟒蛇精怎么办?”
法如不答,反问:“殿下以为蟒蛇精当如何?”
汉王答不上来。
蟒蛇精或可去争,与书生倾诉前生,书生信否?他已有妻有子,妻子贤淑,子女聪慧可爱,蟒蛇精于他而言,不过一萍水相逢之人,又怎会倾向她。
若是不争,便唯有放弃。蟒蛇精若能放下,重新修道,盼有一日能修得正果,倒也算善了,可若是她放不下,偏要去争,抑或不争,独自再等百年,再寻书生转世,如此一世复一世,又如何终了?
汉王怔怔地出神,脑海中浮现王妃温柔凝视她的容颜,心中顿时一阵绞痛。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世间万物,因果循环,皆逃不过天道。”法如抬眼,看到汉王身上缭绕的王气,满目慈悲,叹道,“万物相生相克,从未出过能永世立于不败之人。殿下可要好自为之啊。”
汉王猛地抬头,他知道!
法如笑了笑,白须白眉,显得他格外慈眉善目:“贫僧大限将至,不日将圆寂。殿下无需忌惮。”
待汉王走出白马寺,月已上中天。
侍从趋步上前,禀道:“殿下,将至宵禁,不好再在外走动的,还请尽快回府才是。”
汉王浑浑噩噩,也听不进侍从说了什么,只混乱点头。
侍从将她的马牵来,扶她上马。汉王踩上脚蹬,跨上马背,刚跑出两步,汉王忽然从马上跌下。
侍从皆大惊,连忙下马去扶。
马是进贡之马,宫中专人驯养,极稳,兼之起步,跑得不快,并未摔出大伤。
汉王咬牙站起,腿上背上想是擦破了,疼得厉害。这一疼,倒是给她疼醒了,茫然之色一扫而空,眉目间新添了坚毅。
汉王推开众侍从搀扶的手,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重新上马,回府去。
府中,王妃早已在等。
汉王回府,王妃看了看她的神色,见她恹恹的,便问:“殿下用过晚膳不曾?”
汉王摇了摇头:“不饿。”
“不饿也不能不用晚膳的。”王妃道。
汉王点点头,依然兴致不高。一旁婢女早已悄悄退下,去令厨下备晚膳了。
汉王低着头,坐在榻上,背也不挺直了,低落到了极点,王妃做了个手势,令殿中侍奉之人皆退下,方去摸了摸汉王的耳朵。
汉王抬头,恰对上王妃关切的目光,她眼睛一下就红了,抿着唇,像是要忍耐,可眼泪却怎么也忍不住。她想到那不知如何自处的蟒蛇精,想到她在世间千般寻觅,到头来,相许执手之人却已成她人枕畔人,一瞬间,心中酸涩得厉害。
王妃再厉害,也算不到汉王竟去了白马寺,只以为她在宫中受委屈了,摸摸她的耳朵,柔声道:“陛下责骂殿下了?”
汉王摇了摇头。
既然皇帝未责骂殿下,莫非是有人为难殿下了?王妃关切不已,取了帕子,替她拭泪,汉王一想到蟒蛇精,便难过极了。
法如说得极是,来生,她就不是她了,如何与王妃再结缘?莫非要让王妃如蟒蛇精那般生生世世的寻她?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乃至百年、千年,说得容易,可一日一日地挨,又该有多煎熬。
汉王眼泪多得擦不完,王妃也不嫌她烦,将她揽到怀里,温声问道:“殿下且说说,是怎么了?”
汉王摇了摇头,看着王妃,红透的眼眸中渐渐溢满坚毅之色。
王妃有一瞬不解,汉王道:“阿瑶,我会保护你的。”
王妃一愣,随即轻笑:“我自是相信殿下的。”
第五十章
王妃说相信她。
汉王动荡的心得到了安抚, 小眼神也不那么懊丧了。先去用了晚膳, 接着又与王妃坦言, 她跌了一跤。
汉王五岁便学骑- she -, 学到六岁,先帝见她果真不擅武事, 不强要她学了,但少年好动, 且往校场习骑- she -总好过留在宫中, 被年长的兄长们欺侮。故而即便先帝已对她失望, 她还是勤勉练习,学得一身好骑术。
能自马上跌下, 必是她心中想着旁的事, 不留心所致。
没伤到骨头,却是磨破了皮,细嫩光滑的背上血肉模糊, 十分可怖。王妃心疼,不免责备了她两句。这么大的人了, 竟还坠马, 真是丢人。汉王垂头丧气的, 乖乖听了,答应以后都不跌了。
待上药,药粉撒上伤口,汉王疼得发颤,眉头拧得紧紧的, 却一声不吭,也不向王妃哭诉她疼,只忍着。
王妃总觉得,殿下的缄默之下积蓄着勇气。她像是急于挣脱出她的保护,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
如此一想,王妃既欣慰,又颇觉怅然。以她之能,自是能护好殿下,让她一生自在无忧。殿下还是软软的较为可爱。
汉王累了,一上榻,便蹭到王妃身旁,合了眼睡。王妃看了她许久,戳了戳她的小脸,依旧是软乎乎的,不禁便是一笑。觉得自己想法真是可笑,但凡是人,谁又能一世天真。
隔日一早,汉王起身更衣,翻出她那许久未着的公服,上朝去。
朝中已是物议沸腾,众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显然已听闻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