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讶异:“卿竟出身贫寒人家?”
大魏选官,以举荐为主,佐以征辟为辅。朝中大臣多半出身世家,再不济也是郡望、乡绅之家。汉王一时忘了四下可怖情形,仔细回想起李舍人何时入汉王府幕僚来。
幕僚见汉王惊讶,仿佛有些得意,贫家子无人举荐,无处投身,要入仕,可谓难于登天。他笑道:“殿下当真是万事不过心。臣入王府之时,履历上将臣何种出身,如何入仕,何时入仕写得明明白白的。”
汉王确实不记得了,歉然道:“孤府上惯来无大事,甚少有烦扰诸位舍人的时候,时日一久,便记不得了。”
前方树林外隐隐约约可见点点烛火,想来不远就有人家。
李舍人便将如何入仕,何时入仕当作趣闻一般说了来,聊解殿下路上烦忧。
“当年陛下即位之初,征士之诏,贴满了九州。臣自诩才华横溢,只恨出身微末,无处容身,故而郁郁不得志大半生。有此良机,臣不甘错失,将家中几亩薄田,一间草屋,皆卖了换来入京的盘缠。”
汉王听得入神。
“侥天之幸,臣虽志大才疏,陛下却有纳贤之德,见臣写几句策论还算通顺,召臣为待诏。那回取中的待诏共百余人,后来陛下用了些,各处衙署要了数十人,余下臣与十来名无权无财之人,听闻汉王府缺了名舍人,臣便自荐入了王府,如此才有幸侍奉殿下左右。”
汉王听罢,沉默片刻,道:“委屈舍人了。”
李舍人一惊,待见汉王满目同情,又松了口气,忙道:“侍奉殿下,怎能说是委屈。”
他是这样说,但汉王明白的,陛下即位之初的时候,她的处境不大好。
朝臣中大半是陛下即位之前便投效的,因古来无女帝,陛下算是开天辟地头一位了,那起子朝臣恐生变故,以她与滕王这两位先帝仅存的皇子为心腹大患,时时欲寻她的过错,好处置了,无人威胁陛下皇位。
至于还有少数,以为陛下登基是女主窃权乱政,不合- yin -阳之谐,实属牝鸡司晨之举。但他们也不会投效与她,滕王有礼贤下士的贤名,欲“拨乱反正”的士人都去了他那处。
汉王府担了忌惮,却无受人拥簇之实,择僚属之实,满朝文武,九州士人,竟无有愿为王府官的。
汉王认真道:“是不是委屈,孤明白。舍人安心,孤府上,舍人但肯留便留,若有旁的打算,不妨与孤说一声,孤为你留意。”
今时不同往日,她如今在朝上勉强能谏一言了,何况这一路来,李舍人熟知稼穑,又晓民生,比此地郡守之流好得多,纵要为一郡主官,也使得的。
李舍人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神色正肃,郑重行一大礼:“多谢殿下。”
汉王忙扶起他,腼腆道:“不必多礼。”
一旁侍从禀道:“殿下,人家到了。”
果真,抬眼便是零零散散的几点烛火,大约是个小村子。
汉王讶然,这样快就到了,她除最初觉得一点点怕,后面竟未留意。全赖李舍人一路与她闲话,李舍人真是一个大好人啊,他胡子都半白啦,只比卢尚书年轻一点点,却一点也不凶,还很和气。
汉王感激地望了李舍人一眼。
又往前几步,汉王才发觉,村子不小,只点了灯的唯有零星几户人家。就这几步间,又一处灯火熄灭了。
李舍人拣了处较大的屋子,先与汉王道:“殿下,待臣叫门。”
待汉王颔首,他方上前扣了扣门。
门内传出一声苍老的声音:“谁啊?”
李舍人答:“老人家,我等是途径宝地的游学之士,错过了宿头,还请老人家容我等借宿一宿。”
屋内烛火晃了晃,过得片刻,门打开了,开门的却是一壮年男子。
男子举着一盏小小烛台,微微朝前送,欲看清眼前人。
李舍人微微让开一些,露出身后的汉王,与那男子道:“这是我家八郎,望主人家行个方便。”
烛火在汉王脸上照过,男子略微紧绷的神色便缓了许多,待看到后头那诸多侍从与马匹之时,他面色又是一紧。
李舍人察言观色,忙道:“这些都是家人,屋中若是住不下这许多,遣他们去别处便是了。”
男子迟疑了片刻,方犹豫地侧身,让汉王入门。
李舍人冲侍从打了个手势,众人四下散去,他转身随汉王一同入门。
自外头看,此处房舍颇为齐整,一入门,便可见里面也只泥巴墙简简单单隔开几间屋子。
汉王四下一打量,颇为拘谨,李舍人则与那男子搭上了话:“多谢这位阿兄,若非阿兄收留,我等真不知今夜何处栖身。”
男子神色依旧不好,倒也没板着,只道:“你们且稍等,我去收拾屋子来。”
李舍人闻此,忙大步上前,自袖袋中取出一锭银子来,递与那男子,笑道:“叨扰阿兄,我家八郎是家中幼子,自小娇惯,请阿兄多加照拂。”
男子神色一顿,目光落在那锭银子上便挪不开了,他也没听清李舍人说的什么,看了那锭银子许久,又挣扎着将目光挪开,硬邦邦道:“不过两张铺盖,不值这许多钱。”
说罢,也不接银钱,将烛台置于一旁案上,转身径直入内去了。
汉王见状若有所思,低声道:“他似是很舍不得这锭银子。”
李舍人走到汉王身旁,点了点头:“殿下说的是,只是观房舍,当是村中宽裕人家,不至如此。怕是主人家这一阵子遇上棘手之事,花费了不少银钱,正当拮据。”
汉王立即便想到季温所行之事。
这时自内室走出一名老者。
老者垂垂老矣,慢腾腾地走出来,身形在微弱灯芯映照下,微微摇晃着,好似随时会倒地一般。汉王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搀住了他:“阿翁慢点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