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染眼睛弯了弯,看着小七被阡陌带走,起身进了内室。
现下气候刚刚凉爽下来,外面的草木清冽气息分外清新宜人,竹窗微微支开了半扇,室内又点着淡淡好闻的熏香。景染褪去外衣躺上床,拉过薄毯盖到心口后,便沉沉闭眼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是很好,景染迷迷糊糊间觉着身子忽然如坠云端,从高高的空中陡然掉进了两座相隔极近的山谷夹缝中,谷底一片漆黑,深不可见。
正当她深深闭眼,放弃挣扎的时候,两条手臂忽然被一左一右地紧紧拽住,两座山峰的崖壁边上各有一个青衣如画和黑衣风华的人牢牢抓着她往上拉。两人一同出现,一同用力,景染浑身上下感觉到快要被撕裂般的灼热疼痛,想要开口说话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徒劳地阖起了眼,任由着两人长久无用的拉扯,最终她们三个一同从悬崖上掉了下去,掉进了足够粉身碎骨的漆黑深渊……
“主子,您做噩梦了么?”
轻柔的声音响在耳边,景染迷迷糊糊被推醒,看着半弯身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的小七,微微撑起身子倚靠在床头上,接过药碗看向窗外,问道:“几时了?”
“刚刚寅时一刻,大师兄说您内腹受伤要服药才行,让我将刚熬好的药给您送过来。”小七声音也刻意放到最低,体贴道:“还早呢,您喝了药再睡一会儿。”
景染透过窗户,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墨黑夜空中正逐渐淡敛下来的漫天星辰,才敛了敛眸中情绪,转头轻笑道:“我知道了,你也去睡一会儿罢。”
“好的,我暂且就睡在外面,您有事儿喊我。”小七乖巧答了一声,不放心地又看了看景染后才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景染笑了笑,端着药碗一动不动地阖眼在床头靠了许久,才起身走到窗边,彻底撑开窗户,掀起药碗将药缓缓倒进了溪流之中。
有些凉意的夜风中包裹了些许初秋的萧瑟,朦胧夜幕衬托着远山巨大的薄影投出轮廓,夜色苍茫如昔,草叶沙沙作响。日升月落间,一线模糊的光亮,从卷边的薄云后挣扎而出。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能够自万般压抑中从心口出突破这一线灼亮,才是所谓的不枉此生罢。
景染长久地斜靠在窗口一动不动,轻浅微阖的睫睑下,掩映着再未曾遮掩的倦意和脆弱。
天色亮起来了。
阡陌如昨晚所言早早下湖捉了鱼,亲自下厨给景染做了一盆五彩鱼片,他虽面上看着如同贵气的勋贵子弟,实则在厨艺一技上,实在是天生的适宜掌勺之人,厉害非凡。
景染独自一人霸占吃光了一盆鱼后还意犹未尽,感慨着自己前世今生加起来到如今,她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鱼竟不是任何一个厨子做出来的,而是出自一个若无家族变故,生下来就该习武论兵掌军策的杀伐之人。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着眼前的阡陌,出声问道:“当年我救你回来时,你已经五岁,想必是记事了。虽然这些年我未曾跟你提起过,但你是清楚知道自己身世的罢?”
“自然知道。”阡陌倒了两杯茶,推给景染一杯,声音淡淡,没什么额外的情绪。
景染沉默了一下,又看着他脖颈坠着的翠玉道:“但是当年我救了你之后,再返身回去救一路护卫你的人,却未曾救下来。他应当是你家族的长兄,他当年将你们家这枚传家玉佩和一句话一起托付给我,让我传达给你。彼时我念你年幼,便只给了你玉佩。如今你已然成年独当一面,我想这句话还是应当告诉你。”
阡陌指腹按压了一下杯壁,只是道:“他是我二哥,我大哥那年随父亲一起出征,遭灭口前,就已经战死了。”
景染静默了片刻没说话,当年她救下阡陌的时候,其实也并未曾知道这背后的纠葛。他本姓郑,其父郑衍,是青越当年赫赫有名的一品司马大将军,十九年前随她父王一同平定青越九王叛乱,立下赫赫军功。之后又协助她父王逼退了南疆等众小国的合力围攻,却不想只因为老皇帝对他父王下手不成,便满门遭到灭口。
“你二哥当年留下的话是——不求再次光耀门楣,但求得报血海深仇。”景染静默了一会儿后低声开口,声音分外平静道:“如今青越的老皇帝已经病入膏肓,或许下一刻便自己死了,你想杀他报仇已经没有了意义,而且也难以做到。如今青越是——长孙祈沐代政,即便她未曾正式登基,但到底是子承父业。”
景染看着阡陌还算平静的样子,有些欣慰道:“古来便有父债子偿的说法,你若想找长孙祈沐报仇也说得过去。但你自小算是我亲自教养长大,你父亲为人开阔豁达,胸中有天地。不论私心,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够成长为像他一样的人。”
阡陌安静听景染说完,稍显秀气的眉梢扬了扬,道:“古来虽有子承父业,父债子偿的说法。但也有生恩不及养恩,养恩不及救命之恩的说法。遑论大义,就说你对我之恩,加上你如今已经与她成婚,是为一体,我如何还能对她报仇。”
景染敛了敛眸中情绪,嘴角浅浅弯了下,不置可否地认真问道:“大丈夫顶天立地,你自小习武兵策都高人之上,如今天下烽烟已起,你可想出去建功立业?”
阡陌这下低头喝了口杯中的茶,没有立即回话。
景染了然道:“如今青越已经改权易代,所以无论你是想要继续避世,还是出去子承父业,端看你的意思,我都会助你一臂之力。”
“好。”阡陌认真地点头后,忽然看向窗外叹气道:“这处实在是风貌灵秀的养世之地,待久了还真容易让人懒散。”
景染笑了笑,也看向窗外,不置可否。
一连三日,安逸而过。这处安静之地好似当真隔绝了俗世十丈软红,只独独偏安于一隅。
但景染清楚地知道它并不是消息闭塞之地,非但如此,这处甚至是另一个云水涧,十数年来一直是密切关注,并搜集着天下的一切大事消息的。
不过景染未曾主动开口问过,也就无人在她面前提起如今外面境况的只言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