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值得玩味者,韦太后那么精明的人,听到她这般地称呼自己,竟是没出言否认。想来,在元幼祺病倒无觉的事被遮掩得密不透风的当儿,韦臻一个外臣之女居然能够顺理成章地出入元幼祺的寝殿,这里面恐怕很有韦太后的故意纵容在。
恐怕,还不止是纵容……
元凌真人经年出入天家世族,对于一些仪礼称呼也是有所了解的。
她见墨池沉吟不语,以为墨池在担心什么,遂好心宽慰道:“你放心,我那徒儿从来不喜欢旁人贴身,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妃嫔敢在寝殿中那般逗留的。”
她本是宽解墨池的,孰料话一出口,墨池的一颗心更觉得沉重了。
“任何妃嫔都没有机会出入寝殿?”墨池问道。
元凌真人被她专注的目光盯得极不自在,轻咳一声,寻回了些一代宗师的派头,端然道:“当然。”
如此,就更让人忧心了。墨池心道。
韦太后此举,足见已经将韦臻当做了“不寻常”的那一个。
墨池忆起曾在宁王别院听到的一些碎语传言,更加肯定了,韦太后怕是要一心将侄女塞进元幼祺的心里。
她自是不信元幼祺的心里能被塞下除了自己之外的第二个人的,但是想到元幼祺将来因此要与韦太后生出许多龃龉来,便觉得头痛,更觉得心疼元幼祺不已。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全是元幼祺躺在那里的可怜状,还有那张消瘦的脸。
若非自己一意孤行,那孩子怎么会变成那副模样?
没日没夜地批折子,还吐了血……
墨池顿觉胸口钻痛得厉害。
哪怕她的理智告诉她,她做的是对的,是长远的打算,但看到元幼祺受到那样的折磨,她还是难受得宁可那样备受折磨的人是自己。
元凌真人觑着她不见分毫悦色反添愁云的脸,撇撇嘴道:“我那徒儿,是个实心眼儿的。你若真心在意她,就别再欲擒故纵戏耍她了!”
墨池睨她,难得地没有回避问题,而是徐徐摇了摇头,认真道:“我没有欲擒故纵。”
元凌真人见鬼一样看着她,实在觉得她的这位师姐活了三辈子,简直越活她越不认识了。
“怎么?”墨池侧头看她。
“没怎么……就是觉得你变化颇大。”元凌真人再次撇了撇嘴。
想她天子老师、护国真人的身份,这么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之丰富多彩,比这十几年来累积得都多,足可见师姐就是师姐,比她这个什么真人可是厉害得多了。
元凌真人默默点头。
又忍不住悄悄地打量墨池的侧颜,心道可惜真可惜,那么清丽脱俗的一张脸,倾国倾城都不足以形容,偏偏画上了这许多麻点,还弄成这样难看的脸色;还有那身姿……生生把自己扮成个跛子!
元凌真人又暗暗摇头,骤生明珠蒙尘之憾来。
师姐活了三辈子,竟是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美,看来这投胎,也是一门考究的手艺。
元凌真人于是更觉得自己的师姐比自己厉害多了。
“我脸上有花儿?好看吗?”墨池直直对上元凌真人的眼睛。
元凌真人猝不及防,不自然地轻咳一声,摇头如实道:“不好看。”
墨池眼底一沉。
年少时候师姐教导自己的熟悉画面再次闯入脑中,元凌真人惶然跟上一句:“这么装扮着不好看!”
她声音拔高,极力表明自己并非嫌弃师姐的长相。墨池不由得失笑,深深地看她一眼:算你识相!
元凌真人心有余悸,小心道:“那药粉敷在脸上,时间久了会伤了肌肤……”
“忍上两日,却也无妨。”墨池道。
“两日!”元凌真人惊,“你还要顶着这劳什子两日?”
墨池无语地看向她。
谁能想到元凌真人这样的身份,竟是个耿直没多少城府的人?
天地生人,总是有其道理在的。也唯有这样心底纯澈之人,方能够在这纷繁世间修得一分清静吧?
之前教她帮自己遮掩的谎话,想来于她而言,是不小的负担吧?
墨池的眼神柔缓了下去,却把元凌真人看得心头震动:“师姐,你想做什么便直说。莫用这种眼神瞧着我!慎得慌!”
墨池更加地无语,只得道:“这两日寄住在云虚观中,你可别这般称呼我。”
“你要寄住在云虚观中?”元凌真人很会抓住关键。
不然呢?墨池以目视她。
元凌真人虽然- xing -子纯粹,却也不是个傻子。被墨池这么盯着瞧,她灵光一闪,突地明白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太后不信你我直言?”她说着,忙放出两分神识去,确认赶车的仍是观中的道侍,而周遭并没有异样,才约略放心。
“她若能轻易相信,便不是韦婉了。”墨池道,语气中颇有些遭遇宿敌的意味。
元凌真人想了想,亦认同道:“你之前在寝殿中说的那些批语,太过虚无飘渺,她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当时未必如何,但过后细想,或许真会生疑。”
“那些话倒也罢了,她幼承庭训,熟读经史,《易》经也必定有所涉猎,加上我从卦书上翻下来的话,她也未必就生了疑心。我担心的是我们此行……”
墨池说着,凝着元凌真人:“我们此行,便由不得她不怀疑。”
“到底是我存着的私心,将你与云虚观和开元观牵扯了进来。”墨池语含愧疚。
这样的她,让元凌真人觉得极不适。元凌真人宁可她还是那个跋扈霸道又倔强的师姐。
“你是我……师姐吧?”元凌真人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