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而今那桑树亦不知去向了,他在田埂上徘徊许久,才回了家去。
一推开门,家中一片寂静。
他走进自己房间中,欲要拿起枕边的拨浪鼓,却又落了空,只能细细端详着。
这拨浪鼓是女儿甫降生之时,他在芙蕖城中买的,他买来后,往女儿手中一放,女儿便不肯松手了。
小小的手抓着过于庞大的拨浪鼓颇为吃力,一掉落,便要哭闹。
可惜他太过无能,赚不了银两,多数的工钱都用来为女儿买汤药了,这拨浪鼓便成了女儿惟一的玩具。
他立于床榻边,回忆着自己与女儿的种种往事,末了,他却万般无奈地发现他与女儿的过往实在少得可怜,少到仅仅一盏茶的功夫,便足够他回忆上一遍。
他将那些珍贵的过往又反复咀嚼了一阵,才走出房间去。
他多r.ì未曾吸食人血,已没有甚么身体可言了。
故而,他无须开门,便进得了母亲的房间中。
母亲已睡着了,面上的皱纹舒展。
母亲较实际年龄老了足有十岁,他记得母亲是在听闻他杀妻,女儿被x_ing侵的当夜白了头。
由于杀害了俩人,他被押入了县衙的死牢中,死牢原本按律是不准许探监的,但母亲在狱卒面前又是下跪,又是磕头,狱卒心一软,便放了母亲进来。
母亲一进来,先是问他为何要杀人,听得他讲了前后缘由,母亲却道:“杀得好。”
他一瞧母亲的双眼,便知母亲是在扯谎,母亲并不觉得那俩人生命能够与自己的生命相抵,但母亲却为了宽慰他赞许他杀得好。
他抓着栅栏,将四岁半的阿荫托付给了母亲,又与母亲道:“我床榻底下藏有一罐子铜钱,你记得取出来。”
母亲一口应下,但当他被招魂回来,却发现那一罐子的铜钱一枚都没有少。
那时狱卒催得紧,母亲很快便出去了。
他素来甚少与母亲长时间的剖心j_iao谈,但这一r.ì,却怎么也说不够,似有千言万语推挤着欲要冲出喉咙。
母亲转过了身去,双肩有些微颤抖,他知晓母亲哭了,一贯坚强的母亲为了他这个不孝子哭了。
白发人送黑发人。
他非但不能为母亲养老送终,还要劳烦母亲为他收尸着实是不孝至极,该当天打五雷轰。
他曾想过若是他不一时冲动连杀俩人会如何?
但世上任何的事情永不会重新来过,他沾了人命,染了血腥,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无可更改。
而且他的女儿受到了如此对待,不手刃仇敌,他如何能泄了这口恶气?
他盯着母亲的渐渐远去的背影,亦哭了出来。
后来,也不知过了几个昼夜,他吃过不算丰盛的送行饭,便被押解到菜市口斩首了。
当r.ì观客众多,嘈杂喧闹,偶有嬉笑者,更多的是指指点点,但他只能看见母亲。
母亲分明满面悲痛,却朝着他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他对着母亲磕了三个响头,便被刽子手砍去了头颅,刽子手手法利落,身首分离的那一刹他不及感知到疼痛,头颅已滚落了。
他死不瞑目,圆睁的双目瞧见了从自己腔子里喷洒出来的血液。
他的头颅滚过自己的血液,面上、发上沾染了血污,又翻滚了一会儿,便被自人群中冲出来的母亲抱住了。
母亲的怀抱很是温暖,母亲用手指拨开他遮住了眉眼的乱发,揩去了他面上的血污,但这手指却很是粗糙。
其后,他失去了意识,再次醒来之时,母亲不由分说地用一把匕首割开了手背,又将手背凑上他的唇瓣道:“饮罢。”
招魂井之事他是知晓的,但他未料想母亲竟也用招魂井,将他的魂魄招了回来。
母亲为他付出良多,他如何能下得去口?
他当即摇首道:“我不饮,娘亲你勿要为我费心了。”
母亲劝道:“你倘若不饮,为娘的之前的力气不是白费了么?且你就不想看着阿荫长大么?”
听母亲提及女儿,他又是内疚,又是悔恨,内疚的是没能陪着女儿长大,悔恨的是他没有将女儿照顾好,致使女儿遭受了不该有的伤害。
他思虑半晌,最终还是饮下了母亲喂予他的鲜血。
自此之后,他每隔三r.ì,都要吸食一大口鲜血,以维持魂魄不散。
十多年间,原本身体强健的母亲被他拖累得瘦弱且苍白。
如今他要魂归地府了,不知母亲的身体可能养回来?
这几r.ì,他上街做糖人所赚的银两,已经全数藏于母亲的针线盒中了。
希望母亲发现那些银两后,会为她自己买些平r.ì舍不得买的吃食。
他望住了母亲,声若蚊呐地道:“娘亲,阿荫产下了一对龙凤胎,子时三刻的生辰,两个婴孩瞧来十分可爱,你替我多看看,再替我多抱抱,我要走了,你且保重。”
他说罢,便转过了身去,却不知母亲紧阖的双目中淌下了泪来。
他又行至酆如归与姜无岐房门前,轻声唤道:“酆姑娘,姜公子。”
片刻之后,门开了,俩人俱是身着亵衣,由姜无岐执着烛台,一见他,酆如归便问道:“阿荫可是顺利诞下婴孩了?”
他激动地答道:“阿荫诞下了一对龙凤胎,三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