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这件事之后,墨池的心情便跌到了谷底,所有的孤傲与自矜,都在一瞬间被打回原形——
她这样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孤傲?又有什么资格自矜呢?
满腹才学如何?精擅琴道如何?心气极高又如何?
所有这一切,充其量,都是被自己和旁人,拿来利用的啊!
难道,此生存在的意义,就是做一枚棋子,顺便报了那血海深仇吗?
存了这样的萧索心思,墨池实在是提不起胃口来。
然而,就在两日之后,就在她怀疑了自己的存在价值,又禁不住脑海中不停地翻跳着那人过往的种种招人厌恶的言行的时候,那人却突然出现了。
还是那么俊美,还是那么有恃无恐地让人想抽她耳光。不为别的,只为了,自己已经心里这般苦了,她怎么还能笑得那么好看?
“怎么又是你!”小蝶手里提溜着食盒,圆着眼睛瞪元幼祺。
就是这个人,害得自家姑娘没胃口,小蝶自然与自家姑娘同仇敌忾。
“正是我!”元幼祺随口应了小蝶一句,就拨开了她,将她丢给了身后的唐喜应付。
她对这屋中除了正主儿之外的人,没有丝毫兴趣。
唐喜是个乖觉的,早负起做“第一贴身随从”的责任,一把扯走了小蝶,并且掩紧了房门。
“原来,墨姑娘是想念在下,以至于茶饭不思?”元幼祺故意道。
她也不管墨池许不许,自顾自坐在了椅上,侧着头打量着墨池。
“墨姑娘似乎清减了……”
墨池因为她的突然出现,又因为她撵走了小蝶,更因为她像个登徒子一般说什么“想念”的话头儿,已是有气。再一想到,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竟还要尽力诱她,竟还在这两日里惦念着她是否病了,是否出事了,心中更觉气苦。
“谁让你进来的?”墨池冷冷地打断了元幼祺的话头儿。
元幼祺挑眉,咦道:“在下每次不都是这般进来的吗?难道墨姑娘还没习惯?”
墨池气结。
元幼祺微仰着脸,凝着俏生生而立,且面带薄怒的墨池,只觉得这样有脾气、有情绪,会发怒、会生气的……墨池,简直可爱至极。
她的一颗心也不禁软绵绵下来。
或许,可以暂时抛开权谋算计;甚至,或许,可以试上一试……
元幼祺的心尖儿上痒得厉害。
她垂下眼睛,调整着呼吸,不让自己被“近乡情怯”的情绪乱了心境。
墨池的目光,原本别扭地瞥开去,不肯让对方以为在被自己关注着。当她悄悄转回头的时候,竟见到桌上,元幼祺的面前,多了一册物事。
《潇湘水云》。
四枚墨字,题在那册子的封皮上。
古拙,质朴,却不失其风骨。
墨池怔住。
她自幼喜习书法,自然认得这四个字是颜祖体。
颜道祖清修一生,至好者二,一为书法,二为琴谱。
这琴谱上的字,俨然与颜祖碑帖一般模样,横撇勾捺一毫不差,难道是……
墨池的呼吸滞住了。
若这册琴谱真是颜道祖手书,那便是无价至宝啊!
“墨姑娘认得这个吧?”元幼祺笑眯眯地朝墨池扬了扬手里的琴谱。
那副样子,还真是……欠揍!
“不认识!”墨池僵硬地扭过脖子。
元幼祺似是早就料到她会如何反应,露齿而笑:“在下认识就成!”
说罢,她也不管墨池错愕的表情,径直取下挂在墙上的那张古琴,放在面前的桌上。
调弦罢,她仰面看着墨池:“上次,和墨姑娘聊过《潇湘云水》。实不相瞒,在下虽然略知琴道,能听得出,却并未学弹过此曲。”
“墨姑娘的手腕伤了,反正也是弹不得琴的,索- xing -指点在下弹奏此曲。”元幼祺殷殷地看着墨池。
那双眸子很亮很亮,闪烁着琥珀色的光,扑打在墨池的眼中,投- she -在墨池的心上,竟让她不知所措起来。
没有得到墨池的回应,殷切的目光反而换来了对方冷漠的表情,元幼祺一点儿都不恼。
她不疾不徐地拨了一声琴弦,毫无章法的弦声,听得墨池皱眉。
元幼祺见状,暗笑。她就知道,这个法子决错不了。
好比好厨子看不得好食材被糟蹋,好工匠看不得房梁被搭歪,墨池这个好音者便听不得腌臜糟杂的琴声,那无疑是对她所信奉的东西的亵.渎。
如此,很好!就怕你不在意呢!
元幼祺忖着。
她于是展开琴谱,放于眼前,两只手搭在古琴之上,向墨池道:“墨姑娘不说话,在下便当你默许了。那么,在下这便开始了!”
言毕,修长的手指勾拨琴弦,一曲似是而非、别别扭扭的《潇湘水云》响起。
墨池自幼习琴,除却初习学的时候不得章法,初窥门径之后,她便没奏出过听不得的琴音。
尤其是这张琴,陪伴她十年,虽称不上绝世珍品,也算得上百里挑一的上品古琴了。而对这张琴,墨池从来保养得宜,甚至可说是相当宝贝的。
不止因为这张琴是她安身立命的家什,更因为,她是真正的爱琴乐曲之人。她受不了与琴曲有关的任何物事被无故地糟蹋。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张被她爱逾珍宝的古琴,现在却被元幼祺奏出了这么难听的声音,调门还有一半是偏的!
特别是,元幼祺还是照着可能是颜道祖手书的琴谱弹奏的,这简直就是亵.渎!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反正,墨池是忍不下去了!
“够了!”
墨池瓷白的手指按住了元幼祺拨动琴弦的手。此刻,她一腔愤懑,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登徒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