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阅读文字的人越来越少了。一般人都更喜欢命令系统直接把自己喜欢的情节做成游戏。”
“阅读文字有一点好,更能自己控制速度。”
我深以为然,连连点头。
她接着说:“而且,人生这么短暂,与其和活着的庸人对话,不如读死去的天才的书。”
她又露出了刻薄的一面,这让我忍不住微微一笑。
“那你觉得系统的作品和死去的天才相比,有什么不同?”
“我们平时看到的那些系统的作品,其实不能算真正的创造,它只是在模仿人类已有的东西。它真正的创造,人们是难以理解的。”
“是因为系统和人类的经验不同吗?”
“你说对了。系统了解千千万万人类的童年,但自己却从未像一个一无所知的孩子那样生活过。而人类也无法想象经历几亿次童年是一种怎样的感受。系统真正的作品,只有它自己能懂。”
“那它岂不是很孤独?”
“谁知道呢。有可能它根本不理解人类所说的‘孤独’。也有可能它有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更大的‘孤独’。”
我们讨论着这些奇怪的问题,但我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放松。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和她好像已经认识了很多年,在她面前完全不用拘谨、伪装、防备。我只需要做我自己,随意言谈,随时沉默,就能让两个人都很舒服。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到达了数据中心第50层的10号餐厅。看着来来往往的衣着朴素的工作者,我感叹道:“真不像你的风格啊。”
“你想象我是什么风格?”她笑道,“是不是以为我会开着金光闪闪的飞艇,带你直奔城市之巅享用奢华大餐?”
“不。我以为你会骑着地狱三头犬带我去冥界吃红烧人脑。”我嘲笑人的本领其实也不比她差。
“让你失望了,我从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我连501城都没出过。”
我们在靠窗的桌前坐下,服务机器人立刻根据我们的口味送来简易的工作餐。虽然食物简单,但这里的视野着实不错。从落地窗能看到遥远的501湖。今天难得有短暂的晴朗,雨季的铅灰色云层被风吹散,变成一块一块散落的云团。而夏季的阳光洒落湖面,那灿烂的波纹让人心旌动摇。
“你没去过别的地方?”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人,一定喜欢到处玩。”
“只有现实生活很单调的人,精神世界才会异常丰富。”她撇撇嘴,“其实我连数据中心都很少出,经常十天半月不跟人讲一句话。所以只能想方设法地玩系统了。”
“怎么不出去走走呢?”
“我身体不好——免疫力比较弱。系统建议我尽量不要改变熟悉的环境,生活要保持稳定。”她叹道,“真羡慕你们这些有精力满世界跑的人啊。看来我这辈子都别想去火星了。”
“身体不好”。这个词让我一愣,因为它实在离我太遥远了……如今,一个人的一生从受精卵开始都受到系统的照料,每个人都天生健康,享受着个性化的医疗服务。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意外受伤、因不听系统建议而由不良习惯导致的疾病,很少听说有谁先天“身体不好”。
“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她看出我的诧异,解释道,“只是比平均水平弱一点而已。谁叫我老妈不顾系统警告的风险,那么大年龄了还要生我。结果生下一个严重浪费社会医疗资源的婴儿,积分都快跌到底了——幸好我从小比较聪明,算得上对社会有用的人吧,又帮她把分值拉回来了。”
听她以一种调侃的语气讲述自己的不幸,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才好。只能转移了话题:“其实别的地方也没什么好玩,到处都跟501城一模一样。”
“我知道。虽然没有亲自去过,通过虚拟城市也差不多算是身临其境了吧。说起来,现在这个世界要是还有什么独特的地方,那大概只剩无人区了。”
“哈哈,是的。那些‘虫穴’确实与众不同。”
“嘘。”她打断了我,“吃饭就不要讲杀人的事了吧。”
“那些已经不是人了,她们与全人类为敌,是反人类分子。”
“原来如此。”她点点头,突然兴奋地看向窗外:“快看,湖里好多船!”
“嗯,今天有帆船比赛。”我说,“雨季难得天晴,市民们都在室内闷坏了。”
“白天没意思,还是晚上好玩。我从来不在白天去湖边。”
“为什么?”
“白天的湖水看起来太清了。晚上黝黑一片,才像真正的湖。”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笑了,“第一次听到有人嫌湖水太清的。”
“这湖以前不是这样,虽然水质也很干净,但有泥沙,有一种黑乎乎的鱼。马拉维人在湖边洗碗、洗衣服,甚至洗马桶。而现在,它除了清澈的水,什么也不剩了。”
“虽然没有鱼了是很可惜,但没有人类的污染物,怎么看也算是好事吧。”
“不只是没有鱼,连浮游生物都很稀少了。”她显得有些黯然,“要想看清澈透明得没有一丝杂质的湖水,北半球可多得是。水中的生物都死掉了,变成没有生命的死湖,自然就干净得纯粹了。生命本身就是肮脏和混乱,唯有死亡和虚无,才是一尘不染。”
她总有种种奇谈怪论,我已经不以为怪了。只是笑道:“这话你应该说给ε-Rei听。她恨不得我们越透明越好。”
“别理那老家伙,那是有名的一根筋,说话冲得要命。”她说,“还好她活在现在,只需要安心做研究就好了。这种性格的人要是在上个世纪,哪里都容不下她,还能让她做市政委员会的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