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群 作者:汤问棘【完结】(42)

2019-03-20  作者|标签:汤问棘 强强 科幻 女强 相爱相杀

  “我是说,你会不会因为欺骗了别人,而感到愧疚?”

  “我欺骗谁了?”

  “比如说‘Hanna’。”我说,“它的‘人生’完全是一场欺骗,你不会觉得它很可怜么?”

  “哦。”她沉默片刻,“它只是一堆没有实体的代码和数据而已。”

  “可是它以为自己是人类。”

  “就算它有近似人类的意识,它也只是个疯子,没有清醒的时候。”

  “可如果——我只是假设——如果这些神经网络能够产生清醒的意识,这不是很残酷吗?”

  “这个世界上残酷的事情多了去了。”她说,“把男性关在生育中心,把对社会有害的人扔进矫正所,你会不会感到愧疚?”

  我叹道:“说实话,我会。可愧疚只是情绪,是本能。我的理性会告诉我,这样做是正确的。你说过,真理往往是违背常识的。我想理性也往往是违背本能的。”

  “你既然这么想,那就克制住自己的本能吧。毕竟对人类而言那是已经没什么用处的东西,就像智齿一样。”

  我知道这个道理。人类的许多本能是适应于原始社会的,现在已经不再适应新的环境。比如战争的本能,本来是对人类有利的。但随着武器的毁灭性越来越大,如果再放纵这种本能,人类这个物种就完了。这就像飞蛾的趋光性本来对它有利,但地球上出现油灯以后,许多飞蛾反倒因为趋光性而白白断送了性命。

  可是,人类改造环境的速度太快。自然选择还来不及让飞蛾适应油灯的存在,也还来不及将道德感的本能剔除出人类的基因组。

  我像是自言自语地问道:“愧疚,或者道德感,真的失去作用了吗?”

  α-晗淡淡地说:“也不是完全没用,但对社会弊大于利吧。”

  “形而上学的哲学家们要是知道我们现在如此对待道德,一定会气得从坟墓里爬出来。”

  “不会的,他们的坟墓已经在北半球被核弹炸平了。”α-晗懒懒地打个哈欠,“人类差一点把自己搞灭绝,这些人的贡献也不小。如果所有人早一点公认道德观念只是维护群体利益的工具,利他行为只是为了让基因传播得更多,人和人本质上并不存在正义和邪恶之分,说不定各种自居正义的人互相屠杀起来就没那么投入了。”

  我想起了大学时的三战史课程。有一节课我们分析了三战之前人类的道德观念。在这节课上,我理解了一个问题:没有人真的反感杀人。21世纪的人类只是对杀人犯普遍感到恐惧厌恶,但他们却全部同意赋予政(h)府杀人的权力。同样都是杀人,罪犯和政府有什么差别?其差别只是在于,罪犯杀人破坏了社会秩序,而政(h)府杀人则维护了社会秩序。所以归根结底,所有人在乎的只是杀人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弊而已。

  所谓“坏人”,只不过是损害了或可能损害我们利益的人。对杀人狂而言,“正常人”也是他们眼中的“坏人”。那么人类凭什么来决定谁对谁错?

  自然选择会帮我们给出答案。在文明早期,无道德秩序的人无法建立强大的集体,他们彼此攻击,自我削弱。而有道德秩序的群体则能团结一致,发展壮大,击败前者。但总而言之,“正常人”胜过杀人狂,并非因为他们更“高尚”,而是因为他们更具有适应性。

  可是,等环境变化了,道德这个工具可能反倒成了不利于适应的特性。在三战中,崇高的英雄主义,造就的是一批动动手指就能牺牲千万人的战犯;群众的同仇敌忾、集体主义热情,处决的同类比敌人的核武器还多;年轻人本能的利他主义和牺牲精神,毫无意义地浪费在了一小群与他们并无亲缘关系、也对人类毫无价值的老头子身上;对同类的同情心,舍不得果断舍弃少数人来顾全大局的仁慈,导致了许多惨烈的结局……英勇、忠诚、利他、信任,对于聚居于血缘部落中的史前人类而言是利大于弊的本能,但对于70亿人的大社会,却像飞蛾的趋光性一样,导致的是盲目的死亡。

  一群颇具道德观念的人,杀死的人却比任何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都多。这不得不让历史学家们开始审视,道德这个粗陋的原始工具,是否还足以继续用来支撑社会秩序。

  我感叹道:“所以还是功利主义者比较理性。”

  α-晗又打了个哈欠:“功利主义者虽然比那些只受情绪支配的动物要稍好一点,但跟理性也没有什么关系。”

  “为什么?”

  “哼,追求大多数人的最大幸福,或者追求人类群体的利益,这不也是受到本能的驱使么?谁能说得清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人类就算布满了宇宙,又有什么用?连目的都不清楚,就想以此作为一切的标准,这才是典型的非理性。”

  她懒洋洋地紧靠着我,身体柔软,好像一个即将坠入睡乡的婴儿。声音也逐渐朦胧起来:“谁也不比谁强。所有人都既不正义,也不理性……”

  她显然是累坏了,很快就坠入梦乡,响起了轻微的呼吸声。我轻轻替她盖好被子,起床吹干头发,却再也睡不着了。

  道德感不能如智齿一样拔除了事。SFH的人依然会对男性产生不必要的同情心;而我,也偶尔会对无辜受骗的109号产生愧疚之情——哪怕明知它在梦中活得风生水起,相当带劲。

  只能怪刚才的噩梦太糟糕了。这个梦透露出我的潜意识:我在面对“虫”时其实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自信。

  难怪局长宁可去与树木为伴,也不想再干这行了。干得太久,就会越来越容易对自己产生质疑。

  幸好我还年轻,还有的是时间慢慢思考。

  我走到床边,跪坐于地,看着α-晗安详的脸。她好像从来没有什么困扰。我总觉得,她既有聛睨一切的力量,但又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融合成了一种奇妙的魅力,让我深深着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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